我与真君解战袍

　　宛元抿唇笑了一下，不再多问，向远处的婢女招了招手。
　　婢女靠近，宛元吩咐道：“给大家发彩纸剪刀和红绳儿吧。”
　　婢女应声退下。
　　杨斐不动声色地看着。
　　“娘娘待会也一起剪彩笺吧？”宛元道，“大家剪完便该拿着自己的彩笺挂树上了，也算是讨个好彩头。娘娘没有来过这里，正好我待会带着娘娘在这园子里走一走，跟娘娘说说挂哪棵树最吉利。”
　　杨斐点头：“多谢。”

　　两只小巧竹篮放在了宛元和杨斐面前。宛元先拿起一张彩纸，用剪刀剪开，再在上头剪了个小洞，红绳穿进去打好结，一个彩笺便很快做完了。杨斐慢她一步，余光瞟着她的动作，也开始有模有样地剪起来。
　　“唉，娘娘，你可知我最近烦得很，我才十六岁，便总是有人在那儿催我成亲。”她状似无意地抱怨完，忽然愣了一下，随即道，“啊，抱歉，宛元无意冒犯娘娘。”
　　苏沉钩就是十六岁嫁入东宫的。
　　杨斐淡淡道：“无妨。”
　　“娘娘，嫁人……真有那么好吗？”宛元咬了咬唇，好奇道。
　　杨斐瞥她一眼：“看你嫁谁。”
　　“也是哦。”宛元叹了口气，“要是嫁了个不爱的人，那嫁过去可要遭罪。我听说娘娘和太子殿下琴瑟和鸣，真真是羡煞旁人。”

　　杨斐慢条斯理地给红绳打结，并不接话。
　　宛元今天一直缠着他讲话，问东问西，现在终于问到重点了吗？莫非是想打听太子妃的感情生活？
　　杨斐心里盘算着，她是贵妃那边的人吗？可是宛元无亲无故，不可能是贵妃的亲戚，也从没听说过与贵妃一派关系亲密，这一点着实奇怪。
　　他微微偏头：“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宛元一怔，随即笑道：“还不是因为娘娘貌美，我就忍不住多看几眼。”她心里暗想，这太子妃看起来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不仅奉行着少说少错的原则，甚至连表情都管控得很好，看不出悲喜。
　　她本来还想着女子大多心思细腻，方才那一番话必然能牵动人心，若她与太子感情深厚，必然会忍不住笑意，若她与太子感情不和，必然会流露出一丝讥诮，但谁知道太子妃的表情一点儿都没变，仿佛她谈论的只是天气。
　　啧，难搞。

　　“娘娘是老太傅之女，那平常都喜欢读什么书？”宛元眨了眨眼睛，胡诌道，“上回我进宫去给陛下拜年，他顺口考了我两句，我没答上来，可丢人了。唉，我哪是什么读那种书的料子，我屋子放的尽是些民俗话本，看着消遣玩儿的。”
　　她心想，如果太子妃也爱看民俗话本，那也不失为一个旁敲侧击的好地方。
　　结果杨斐道：“也没什么特别爱读的，手边有什么书就看什么。”
　　“什么书都能读进去吗？”宛元愣了愣。
　　杨斐想了想，觉得这话回答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何况苏沉钩受太傅熏陶，爱读书也不奇怪，便点了点头。
　　“那娘娘一定是博学多才的杂家了，以后还是得向娘娘多多讨教。”宛元整理着剪好的花笺，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慢了下去，默然片刻后轻轻道，“不过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呢？女子无才便是德，就算是满腹经纶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杨斐不由侧目。
　　宛元低着头，摩挲着手里的一张纸，表情有些深沉。
　　他又看了看身后。
　　桂枝等人候在一边，那个距离，听不清宛元低声说的话。
　　他动了动唇：“你很介意？”
　　宛元一惊，抬起头来时脸色微微一白：“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娘娘千万不要多想！”
　　杨斐看了她半晌，继续剪纸去了。
　　这个小姑娘终究还是不够老练。之前套话套得略显生硬，想换个话题突破，结果自己先把自己绕进去了，还没忍住露出了那种认真的表情……

　　宛元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实在是有些越矩了，越想越后怕。不知道太子妃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万一她告诉了太子，太子又告诉了皇上，那她宛元岂不是成了一个不安分的女人？
　　虽然她本来就不安分，但私下里的不安分是不能放到明面上去的呀。
　　“娘娘，那个……你方才什么也没听到吧？”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听到了。”
　　宛元的表情顿时一僵。
　　“读书是自己的事情，爱读就读，不读也罢。”杨斐道，“可其他那些贵女也都知书达理，为何你提起读书就这么紧张？满腹经纶是什么坏事吗？”
　　“不，我，我只是……”她脸色逐渐涨红，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收场。
　　她难以启齿，那些知书达理的贵女读的书和她读的书不是一种书呀！她对那些诗词歌赋的兴趣向来不大……

　　杨斐别开视线，望了望不远处：“她们已经有人走了。”
　　“嗯？哦！”宛元回神，“她们是剪完彩笺打算去挂枝了！娘娘咱们也去吧！”她忙不迭地提着篮子站起来。
　　“好。”杨斐把彩笺拢了拢，也站起身。
　　宛元的手挽上来，笑容仍有些僵硬：“我知道哪里的树最好，娘娘跟我走便是！”
　　杨斐看着身侧自动攀过来的手，眼角一抽，不着痕迹地抬手按了按头上发簪，将胳膊从宛元那里抽出。
　　宛元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娘娘，咱们去这边。”

　　两人沿着幽深长径一路而行，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队婢女。
　　“娘娘，你看见那池边的大柳树了吗？”宛元道，“我们挂那里去好不好？”
　　“柳树？”杨斐微微挑眉。
　　柳树枝条又长又软，还是往下垂的，这怎么挂彩笺？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宛元咧嘴一笑：“很简单啦，其实只要像这样——”
　　她提着裙子拎着篮子，飞快地爬上了一块石头。
　　“郡主！”后面的婢女在小声惊呼。
　　宛元摆了摆手：“我没事儿，你们别过来打扰我，这彩笺不能乱沾旁人的气息的。”

　　宛元将篮子挎在胳膊上，摸了只花笺出来示范给杨斐看：“找根柔一点嫩一点的柳条儿，从红绳中穿过，多绕几圈，卡在长叶子的地方，这样就不会滑下去啦。”她松开手，彩笺稳稳地拴在柳条上，有风吹过，柳条随风晃动，彩笺也随之翻飞，比挂在寻常树枝上灵动得多。
　　小姑娘还挺机智。
　　杨斐也提着裙子爬上石头，绕去另一株柳树上挂彩笺。两个人就站在树下各自忙各自的，远处的婢女安分站着，不敢靠近。
　　“我挂完啦！”宛元兴奋地喊了一声。
　　杨斐闻声望去。
　　池上波光碧影，池畔彩笺纷飞。清新的浅红浅绿交织在一起，映着枝叶间姑娘的笑容，显得格外动人。
　　“真是漂亮啊。”宛元微微仰头看着，往后推退了退，企图看得更多些。

　　“别……”杨斐话音未落，便听噗通一声，宛元一脚踩空，从石头上滑进了水里。
　　“郡主！”婢女们大惊失色，纷纷跑到岸边。
　　“救……唔唔……救命……咳……”宛元在水里浮浮沉沉，双手胡乱挥舞着。
　　“啊？谁，谁会水？”宛元的侍女转头问道，神色惊慌。
　　婢女们面色惨白，全都摇着头。
　　“岸边水有多深？”杨斐冷静问道。
　　“不、不知道……但这块池塘是人工挖的，听说为了好看池壁是垒成直的……”侍女快哭了，“都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去喊人哪！”
　　几个婢女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跑了。侍女急得满头大汗，到处找长树枝，试图让宛元能抓一抓。

　　忽然桂枝一声尖叫：“娘娘！”
　　侍女抬头一看，发现太子妃竟然跃入了水中，正努力去抓剧烈挣扎的宛元。
　　“太子妃会水？”
　　“当然不会呀！”桂枝都要哭了。她家小姐从小在旱地长大，顶多玩玩水，怎么可能会凫水？！
　　侍女一听，差点猝死：一个郡主落水还不够，难道还要搭上一个太子妃吗？得，今天谁也别想活命了。

　　杨斐紧紧抿着唇。
　　最怕落水的人无意识地拼命挣扎，这样反而会阻碍正常施救。偏偏宛元娇生惯养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加上眼睛耳朵全进了水，听不清看不清，只会胡乱地抓东西，碰到杨斐的身体便死死抱住不放，让杨斐根本无法动作。
　　他眼神一暗，用空着的手直接敲昏了宛元。
　　岸边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宛元陷入昏迷，抱着杨斐的胳膊自然也就松开了。杨斐得了空，终于能够一边架着宛元一边往岸边游。

　　他把宛元推到边上，立刻有婢女们七手八脚把她拉了上去。
　　桂枝仍在惊诧中无法回神，等终于反应过来时，杨斐已经撑着岸边的石阶自己爬了上来。
　　“娘娘你……”
　　“郡主！郡主！你醒醒！”
　　“别乱晃她！”杨斐警告道。
　　侍女被她喝得呆了呆。
　　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原来是方才过去喊人的婢女们回来了，与她们一起跑回来的还有一队侍卫和附近几名贵女。

　　一名贵女见了大惊：“郡主这是落水了？”她丢了手里的扇子，跪到郡主身边，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她的口鼻：“还有救。”
　　杨斐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
　　宛元的侍女抽抽噎噎地道：“戚小姐，你、你懂医术，求你……”
　　话未说完，在那名戚姓贵女的手法下，宛元哇地吐出一大口水来，而后边流泪边咳嗽。
　　另一名贵女见状，连忙脱下了自己外面罩着的一层大衫：“给郡主披这个，别着凉了。”
　　“太子妃娘娘也？”其余几人终于注意到了浑身湿透的太子妃，她坐在地上，身前有桂枝挡着，差点没看到。

　　杨斐撩了撩额头前的湿发：“我没事。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看雅集也不必继续了。郡主回去好好歇歇，我先走了。”
　　“娘娘……”桂枝找遍全身也没找到可以给她披的衣裳。其余贵女也是面面相觑，她们穿的衣服各不相同，却也没有多余的外罩可脱。
　　杨斐起身欲走，却忽然被人拉住裙角：“太子妃娘娘……”
　　他低头，宛元一边咳嗽一边艰难道：“对不起，今日是我的过失……”
　　有人不知去哪里紧急弄来了两件披风，一件给杨斐，一件给宛元。
　　杨斐抬了抬下巴，由着桂枝给他系披风：“不必自责，有事的是你不是我，以后当心些。”
　　“娘娘……”宛元的眼睛红通通的，“多谢娘娘救命之恩，宛元必定亲自登门拜谢！”
　　杨斐嗯了一声，转身便走。
　　该说什么好呢……这小姑娘，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帮贵妃做事。

　　他抬步离开，脚下忽然一个踉跄，被桂枝眼疾手快地一扶。
　　桂枝：“娘娘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无妨。”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远的声音罢了。那个声音轻飘飘的，跨越万丈山海与千百时光，重新回荡在耳边：“哎呀，该说什么好呢……你这小孩，连武功都不会，还敢跑到这妖怪横行的山岭里来。”
　　那时候他伤重，睁不开眼，所记得的除了这么一句，只有伤口上微凉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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