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辞公子

　　剑辞公子是个江湖人，大家都知道，因为江湖上尽是他的传说。今天说，剑辞公子端了江南三霸的老窝，明天说，剑辞公子采了西北第一美人。这边言剑辞公子大败中原一刀，那边传剑辞公子夜入皇宫。总而言之，剑辞公子的事迹口耳相传，真真假假是非虚实无人不知，大家都当他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可是，这么一个传奇般的人物，众人却不知晓他的师承，他的流派，他的过去，甚至，他的名姓。剑辞公子这个称呼是他醉后自取的，来自“故人西辞黄鹤楼，寥落三年坐剑州”，风牛马不相及。后来有人提醒他这两句诗是胡拼乱凑的，剑州的剑非兵器，乃地名，看上去实在没有道理。可那时他的名号已经传开了，这点错误反倒成了别样的风流。
　　剑辞公子有剑，无名之剑。造型古朴，大气端庄，从不开刃。江湖上没人见过他拔剑，他的剑却成了神秘的传说，一些无聊人士造出的兵器谱，总要给他的剑腾个地方。
　　剑辞公子有酒，他的腰间总是别着一壶春色，高兴时喝一口，不高兴时喝一口。杀人前饮一口，杀人后再饮一口，不多不少，就这一口。据说此酒乃友人所赠，天下独此一份，但却好似永远喝不完。
　　剑辞公子还有马，他行走天下，怎能没有马。剑辞公子风姿清俊，他的马也瘦瘦的，像是“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里那一匹。剑辞公子当它是朋友，逢人便说“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剑辞公子行踪飘忽，不知打哪来，到哪去，所以当他来到洛照城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他，也无人知晓他就是剑辞公子。
　　那是个垂着夕照流云的黄昏，起了风，雾岚间腾动着懒洋洋的花叶和湿漉漉的蛙声。远远地，剑辞公子跨着他瘦伶伶的马，在马上吹一首飘忽忽的曲子。马脖子上坠着一个铃铛，随着摆动和笛声一起响着。剑辞公子就这样叮当叮当地进了城。
　　剑辞公子来得不是时候，这个时间，大家都着急回家吃热乎饭，没有人理会他。不过剑辞公子浑不在意，他哒哒地驱着他的马寻到一个酒旗呼啦啦飘动的大酒楼，交代店小二好好招待他的瘦马朋友，在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点上几盘小菜，就开始闲闲地听起了小曲儿。
　　唱曲儿的用的楚调，柔媚中带点决绝，一声一声又绵长又凄艳，剑辞公子听得很舒心，忍不住拍手叫好，唱曲的小姑娘和他配乐的爹过来要小费的时候也豪气地一掏口袋。可是，剑辞公子他不事生产，囊中其实颇为羞涩，摸了半天也只摸出几粒碎银子，放到盘子上只发出轻微“叮——”的一声。虽是绵薄之力，小姑娘和他爹还是感恩戴德地作揖拱手。
　　剑辞公子瞧着他们下楼去，小姑娘还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过一会从窗户探出头，看见他们出了酒楼，小姑娘鬓边的花红艳艳的，又叹了一口气。再过一会，眼见他们身影消失在月下的长街尽头，剑辞公子终于忍不住起身，蹬蹬几步下楼，“啪”地把长剑拍到掌柜面前，朗声道：
　　“掌柜的，你看这剑值多少银子。”
　　脸上有疤的老板先是被吓了一跳，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以前也曾风雨中闯荡过，随后便拎起剑掂在手中左右瞅。剑身由陨铁打造，沉肃威严，瞧着有些来头，老板心下满意，正想拔剑，剑辞公子一把按住他：
　　“老板，此剑万万不可拔，否则就坏了我的规矩。”
　　老板心道这是什么规矩，不拔剑我该怎么给你估价？算啦算啦，就看在这剑鞘的面子上吧。
　　“起码三百两。”老板伸出三根手指。
　　“好，二十两当给你了。”剑辞公子爽快道。
　　老板瞠目结舌，半晌道：“我这可不是当铺。”
　　“权当解人燃眉之急吧，我总还会赎回来的。”
　　老板也是个性情人，当即扫出二十两银子，往剑辞公子面前一推：“你且拿去。”
　　剑辞公子谢过老板，风风火火地出了酒楼追小姑娘和她爹去了。
　　可是小姑娘已经走远了，不见了踪影。月亮照得到处亮堂堂的，却照不出姑娘的身影，灯火尽处是空荡荡的草野，四面升起聒噪的虫鸣，然后碎溅成起起伏伏的大块小块，散得到处都是。剑辞公子惆怅地望着天上的月亮，觉着弯弯的真像姑娘的眉。他叹尽了今晚最后一口气，决定把姑娘忘到脑后，背负双手慢悠悠地走回去。
　　正走着，就见这郊外的草野上，月色下，立着一个少年消瘦挺拔的身影，像一杆冷硬的长枪。
　　少年只瞥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他，解下背上负着的长弓，又蹲下身放出脚边笼子里关着的两只小兔子。小兔子被放出笼，却不逃窜，在少年脚边打转，间或啃啃草。少年抱起两只兔子，弯着腰往外一抛，兔子落地便灵活地跑动起来，一会儿起这头，一会儿落那头，叫人眼珠也跟着乱转。少年在兔子动起来的刹那便反手抽出箭囊里的剑，搭手拉开长弓，绷紧的弧度宛若圆月，手臂筋肉满涨得仿佛抡着几百斤重的物什。剑辞公子这才发现那箭竟是没有箭头，用一层布包着，想来是不欲伤人的。
　　剑辞公子是个好奇的性子，来了兴致，随意扯了根草吊在嘴里，立在一旁看。
　　少年就着拉满弓的姿势一动不动，似要让这弓承不住崩裂，剑辞公子却不急，甚至快活地吹起了口哨。口哨声不大，少年并未被他扰动，依旧硬挺地站着。
　　突然，他眉眼一皱，忽地松开手，无刃之箭便势如破竹地射出去，流星般“嗖——”一闪，箭头便稳准地打到一只兔子身上，兔子吓得一蹦，随后便停在原地哆嗦。少年马不停蹄地一抽箭囊，又是气势万钧的一箭。“啪”，另一只兔子也被射中，待在原地。
　　剑辞公子嚼着腥甜的草根，觉着这可真有意思。
　　少年不理会他的观看，跑过去把兔子抱回来，安抚了几下，接着就又是一抛，重复刚刚的过程，然而这次他观察的时间比之原先短了不少，依旧稳稳地射中了两只兔子。就这么练了几遭，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他已越发纯熟，最后一次，兔子方抛出去，他便已抽箭、搭弓、拉满、蓄势、放箭，接连嗖嗖射中两只兔子，端的是行云流水滴水不漏。少年一晚上凝着的脸色这才略略松了下来，把兔子抱回笼子里，收拾散乱的箭簇，将弓甩到背上，提起笼子便要走。与剑辞公子擦肩而过时，他终于肯施舍给他今晚第二个眼神，带着不解和探寻。剑辞公子吐掉了嘴里的草根，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少年面无表情地走了。
　　剑辞公子快意地摘下腰间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兴致盎然地边吟诗边打道回府。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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