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你长大，你陪我到老

　　“梁北，你妹妹又尿裤子啦。”
　　六月的日头照在光秃秃的田垄上，蒸腾出一股一股的热气，一眼望去，便是条条刺目的白。这纵横交错的白中，是一垒又一垒的红，温度比田垄更高了几分，便是边上零星几株小草，也被焦烤地毫无生气。
　　其中一个土堆后冒出了个脑袋，身材清瘦，皮肤黝圌黑，穿着背心，汗水在脸上流成了道道沟沟壑壑。
　　虽然才不过早上8点，汗水已经把他全身都打湿了。背心粘腻地贴在身上，他干脆脱下来拧了拧水。
　　“又尿啦？”
　　“可不是，我说都是你给惯的，哪个小娃子6岁了还尿裤子，羞不羞人。”
　　梁北把拧干的背心抖了抖，又穿回了身上。来这儿已经五年，皮皮长成一个白白胖胖又招人喜欢的小肉包子。他半夜舍不得把小娃叫起来把尿，这尿床的毛病，便是一直没调整过来，偶尔尿在床上，总是惹得春城逗弄。明知道皮皮最讨厌被说是“尿床娃娃”，却偏偏漫山遍野的到处宣传。
　　“贵婶给她换了裤子了吗？”
　　“没呢，脱了裤子满屋子跑，一点都不怕羞，这不我娘叫我找你回去？”春城边说边脱了鞋子，把裤脚往上卷起来，走进田里。“卧圌槽，这天可够热的，在这砖地里做一天砖，可不得热虚脱了。”
　　“所以才让你早些起了，早点把事情弄完，跟田叔交代一声，避开中午最热的时候不就得了，少赖点床，也省了贵婶每天三顿给你熬解暑的药。”
　　“那是只给我熬的吗，你这小白眼狼，赶快回去看看，被我说了两句，小家伙起了脾气，往我的白粥了撒了一把盐，给把我咸死了，我还没生气呢，她还恶人先告状说我欺负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梁北已经走到田垄上了，卷了一把晒在旁边的干草，随便擦了擦自己脚上的泥土，套了布鞋，对着他摇摇头，便往家里赶。

　　自从五年前来着春城，他便成了村长家半个儿子，吃穿都指着人家，即便村里的大人觉得读书没多大用，村长也让他跟着春城读完了五年级。
　　村里小学只有两个班，一二三四一个班，五年级一个班，什么都教，却什么都教不全。梁北靠着自己先前的底子，居然考上了镇里的初中。
　　放榜那天大家照常忙活，梁北寻了个空子，跑到镇上看了一眼名单。又在中学门口眼巴巴看了好一会儿，天都擦黑了才走回来。
　　他问过了，初中一个学期学费103块，那个年月，这笔钱就算是对村长一家，也是比较大的一笔支出。如果换了考上的人是春城，村长也未必让他读，更何况是自己这个没有半点关系半路捡来的孩子。
　　梁北一路走回来，在乌漆漆的山路上狠狠地跌了两跤，也不管疼，爬起来不管不顾地走。末了走累了，才爬在杂草丛生的土堆上，低低地呜咽了两声。
　　没有爸爸的庇护，妈妈圌的疼爱，生活于是变得艰辛。这样的感觉并未具化成言语落在他的心头，却在生活的细枝末节种，时不时地冒出头来，延伸出一把恐惧的大伞，把他严严实实地罩起来。
　　梁北从土堆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就想。他的生活就这样了，很多想法和愿望都没办法实现了，但皮皮，不能跟他一样。
　　这几年，除了帮村长家干些农活，他在外头，也零零散散地接了些活计。
　　东家找他帮忙收麦，西家找他帮忙插秧。办好了村长家的活后，不管多晚，他都会赶过去，挣几毛整块的工钱，小心翼翼的存起来。
　　眼见着皮皮再过两年就得上小学，自己的存款才五十多，梁北急的嘴上冒泡。天天都在寻思着怎么挣钱。
　　也是赶巧，今年年初已经迁往城里的田叔回村给家里老人盖房子，苦于没有公路人工运砖成本高昂，就在村里开了个小砖厂，梁北和春城在农闲的时候，便来这儿帮帮忙。
　　一天能挣个五块钱，梁北每天使了蛮力干完活，便把那五块钱细细的叠在自己的小布包里。摸了又摸，再塞进箱子的最底层。
　　已经99块了，他去镇上买种子的时候问过，镇上那所顶好的小学，入学费要185块，可比前几年涨了不少。这砖厂的活计要是一直干下去，皮皮几年的学费，就不用愁了。

　　一边探着身子从路旁边的植物上撸下一串的红色野果，一边想象着皮皮穿着洁白的衬衣，粉红的百褶裙，坐在教室里大声朗读的场景。忍不住就憨憨地笑了。
　　他的皮皮，肯定是最好的，现在虽然没上学，却已经表现地比别的孩子聪慧，教她认字，三遍就能记住，教她念诗，反复念个五遍也差不多了。梁北敢肯定，皮皮若是受到系统的教育，她的人生，肯定比自己这两脚黄水泥，脸上晒脱皮的庄稼汉有出息多了。

　　正想得兴起，拐个弯就见着家门口那棵老槐树，贵婶正把洗好的衣服往枝桠上晒，见着梁北回来，笑道，“小北啊，春城又给你说了，没事，小姑娘家，面皮薄，要不是春城那死小子逗她，也没什么大事。”
　　“诶，我就回来看看。”把山路上顺手摘的一些红色野果放铁碗里洗了洗甩干，沥出来的水简单冲了下脚，梁北端着碗，光着脚，噌噌噌上了二楼。
　　轻轻地打开门，便见着被子里隆圌起个小山丘。可是形状有些干瘪，明显里面已经没人了。
　　“皮皮？”
　　梁北往前走了两步，便见着光着屁圌股的小娃娃端着一碗浓稠的白粥，蹲在床前面的地上，细细地舔圌着。听到梁北的声音，抬起头来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春城哥不是说你闹着不吃饭吗？”
　　“可是我饿了。”皮皮快速把嘴里的那口饭吞下去，就朝着梁北告状，“春城哥是坏蛋，明明知道皮皮不是故意的，还要笑皮皮，都不让我好好吃饭了。”
　　梁北失笑，把碗里的野果也放在皮皮面前，“春城要笑就让他笑，可是屁圌股是自己的，你就这么让它晾着，不怕着凉？”
　　他顺势坐在地板上，把皮皮手中的饭碗拿开，给她穿好了裤子，又让她坐在自己大圌腿上，一口一口喂她吃饭。
　　这几年，虽然手上没钱，但是梁北从来没有亏着皮皮。
　　他宁愿自己吃干窝窝，也要让皮皮吃白米面。手上的钱少，没办法买蛋糕糖果这类的东西，他每次下地，都会在半山上顺便采一些野生的猕猴桃，草莓和浆果。漫山遍野都是浆果的时候，他还会拿点钱换些冰糖，熬一锅一锅的果酱给皮皮当零食吃。
　　自己的衣服，大多是隔壁毛大哥剩下的，不是太旧了就是有些大。可每年，他都会去城里，给皮皮买一两套的新衣服。
　　这年头，大家都用肥皂洗头的时候，他从小卖铺买了很小罐的洗发水，每次给皮皮洗头都抹上一点。皮皮的头发乌黑发亮，每天都梳得整整齐齐的，也没有乡村孩子常见的虱子。

　　旁的孩子，要是被这样宠着，多多少少都带上些蛮不讲理的习性，但是梁北教的好。皮皮从来没给他添过乱。他一年有两三次，上镇上卖菜的时候会把皮皮带上，或者是添点衣服，或者是买双小白鞋。常在路上见到同龄的孩子拿着零食从他们旁边走过。有寻常见得糖葫芦，糍粑，麦芽糖，也有富贵孩子才吃的起的牛奶冰砖和大白兔奶糖。
　　皮皮馋嘴了，便拉拉梁北的衣角，告诉他，“哥哥，那个好吃吗？”
　　梁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摸圌摸她的头，“这个啊，哥哥也不知道，应该是好吃的吧。”
　　他蹲下圌身子，和皮皮一般高，“等皮皮乖了20次，哥哥就带你来吃。”
　　皮皮在心里数了数，早起算一个乖，好好吃饭算一个乖，认真读书没有错字也算一个乖，这样积累20个好像并不难，等到下次跟哥哥来镇上的时候就可以吃到了，“好的。”
　　她又指了指不远处把奶糖含一口又拿出来对着阳光晒晒，又含一口的小男孩，“那个呢？”
　　“那个啊，要100个乖哦。”
　　“好吧。”果然这个更好吃，皮皮很乖巧的靠在梁北怀里，“那么我很乖很乖，就会有很多很多好吃的。”
　　“当然。”
　　“那哥哥也乖乖的，皮皮把好吃的跟哥哥一起吃。”
　　梁北的心像是被狠狠戳了一下。
　　他们这幅随时随地友爱兄妹的摸样，常常刺圌激到春城。他便寻思着也培养个好妹妹。可惜他用错了方法，天天抓着皮皮的短处逗弄她，被她列为最讨厌的哥哥。

　　稀饭吃完了，梁北又拿了浆果喂皮皮。她却怎么也不肯自己吃了，逼着梁北跟她你一个我一个一起吃完。
　　贵婶推门进来，就看到两个人抱在一起。
　　“哟，找圌哥圌哥撒娇呐。”
　　皮皮的肚子吃得圆圌鼓圌鼓的，梁北这会儿替她揉着肚子消化。
　　“你呀，太疼妹妹了，还特地跑回来一趟。”
　　又转头捏了一把皮皮白圌嫩的脸蛋，“小孩子到这个年纪，尿床是正常的。你别听你春城哥咋呼，他自己7，8岁的时候，隔三差五的还不得给我来几次。”
　　皮皮瞬间就开怀了，“原来春城哥哥才是尿床鬼。”
　　贵婶和梁北都忍不住笑了，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消得也快。梁北把皮皮交到贵婶手中，“婶子，皮皮还得帮忙看着，砖地里还有事，春城一个人怕顾不过来，我先回去了。”
　　“嗯，去吧，去吧。早上早点回来，中午那日头……”
　　梁北点点头，在皮皮的头上拍了一下，“在家要听贵婶的话，别让我担心。”
　　“嗯。”小人儿凑到梁北脸颊边，大力亲了一口，“早点回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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