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

　　他们两个人配合得很是默契，一场恶战下来，除却舜如为了帮沈约挡刀背上受了伤，其他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你怎地就跟上来了？”捆那些盗贼的时候，舜如问道。

　　沈约支支吾吾好半天答不上来，颊边碎发落下遮住了他脸上的那一点红，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要你管。”

　　舜如眼里漾起几分笑意，刚要咧嘴笑笑，背上却被扯得生疼，于是顺势坐下，朝沈约招招手。

　　沈约飞快将面前的几个盗贼捆好，奔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好像表现得积极过了头，咳了咳，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作甚？”

　　舜如指指自个儿背上的刀口，笑着说：“我现下身上有伤，走不了太久……”

　　沈约适才还装模作样傲着的神情一滞，没有丝毫犹豫，舜如就看到小纨绔背对着她蹲下身子，“你上来，我背你下山。”

　　这语气笃定得不像是一贯自恃矜贵的小纨绔说出来的，舜如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仔细着伤口！”沈约听到她笑，急急站起来，想看看她的伤口，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这一下，舜如更乐了，直到她笑得疼起来，才将将收敛了些。

　　她拍拍小纨绔的肩，从怀里摸出自己的腰牌递给他，笑道：“喏，你先下山去，把这个腰牌拿给县太爷，让他派人来把这些人带回去，顺带啊也接我回去。”

　　沈约低头摸着她的腰牌，上面似乎还有着一点残留的温度，他幽幽道：“你怎么知道这山上藏着这伙盗贼的？”

　　“这个嘛——”舜如拍拍手上的灰，“你也晓得，近日来镇上不太安稳，咱镇子上有几户人家几口人，我可是门儿清，”她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人，“唯这些人脸生得很，我也是暗中观察了许久，本来今儿个只是想来探探情况，哪晓得他们自个儿先沉不住气了。”

　　好在还有这小纨绔，舜如想着，又开始笑了。

　　“你一个小姑娘家成日里打打杀杀的，委实不像话。”沈约嘀嘀咕咕，顿了顿，看她一眼又道，“不过你确实是个好捕快。”

　　说完又立即转过眼不再看她，隔了会儿，却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雪白的帕子来丢到舜如怀里，“擦擦罢。”

　　“哟，这该不会是你哪个相好给的罢？”

　　他来山水镇的头一天就调戏她的事儿，她可还记忆犹新呐。

　　沈约一口气憋在心里，想来以前都是他把别人气得死去活来，而今到底有了报应，终于也有人能一句话把他膈应得半死。

　　老天何其公平！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气冲冲地撂下这句，他站起身来，“你——”

　　“嗯？”

　　“你、你好生坐着，等着我回来……”

　　舜如小心握着帕子哈哈大笑，“好好，你快去快回，我等你。”

　　下山的时候，小纨绔走得很急，好几次都险些摔倒，但他却抿唇笑得很欢。

　　就连快摔倒的时候他都在想：兴许娶了那小姑娘的也不算倒霉罢。

　　你瞧，姻缘命数这东西，当真是不可思议得很。

　　这往后的事儿便是如同话本子上写的那一溜俗套的故事一样，她救他浪子回头，他为她举案画眉。

　　多年间，有舜如红袖添香在侧，小纨绔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纨绔了，他志不在一方，年纪轻轻便坐上了萧国太傅的位子。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而这么多年来，舜如都坚定不移地站在沈约的身边，从当初懵懵懂懂不由自主为他挡下一刀，到如今情深意笃陪他身居高位。

　　这一年，沈约外出巡视，他的政敌早就安排好了人手，打算在半道上取他性命。

　　然千算万算，他们准定都没料到这其中最大的变数会是舜如。

　　激烈的打斗中，就在那一刀快要落到沈约身上的时候，如同多年前一样，情境重叠，舜如扑上去为他生生挨了这一刀。

　　义无反顾。

　　是啊，除却沈约，又有谁知道这位看起来温和柔弱的太傅夫人少年时曾称霸一方呢。

　　这次的痛意是记忆中的千百倍，但舜如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熬着。

　　熬到最后，她终于体力不支，于是硬撑着挨到一棵树旁坐下。

　　这时候，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涣散，隐约看见沈约一脸血地跑到她面前，她笑着揉了揉眼睛，却还是看不清，“下次再不和你出来了，打得我骨头都疼。”

　　沈约哆嗦着握住她的手，“好了好了，没事了，来，阿如，让我看看你的伤……”

　　那一刀砍在她身上的时候，他的心猝不及防被劈开，巨大的痛苦和恨意凌迟着他，再没有哪个时刻他如此悔恨自己没有好好习武。

　　“抓得我疼死了。”舜如打掉他的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眯着眼动都懒得动一下，好似累得很，隔了会儿，她挥挥手道，“哎呀，作甚大惊小怪的，实在不放心的话，你去附近给我找个大夫来好了。”

　　拗不过她，他只好蹲下身子，声音仍是颤着的，“来，我背你去。”

　　她却嬉笑着推开他，动作看着野蛮，实际上到他身上的时候那力气轻飘飘的。

　　“看来这次沈大人招的仇挺大，这一架打得委实累人。”她缓缓，继续道，“哎哎，我懒得动了，就在这儿等你罢，你早去早回。”

　　“那我吩咐下人去，我陪着你。”

　　“哦呀。”她睁开眼，眼里亮晶晶的，“我的沈大人，那些下人哪有你仔细，我可不放心。”

　　她边说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擦干净脸，又凑到他颊边亲了他一下，催促道：“哎，你快去罢，我好似有些疼得厉害。”

　　这一句落下，沈约不管不顾立时就站了起来，牵过一匹马急急道：“阿如，你等着我！”

　　舜如点点头，就在他即将转身的一刹那，她又叫住他，“沈约！”

　　沈约控着缰绳掉头，“我在。”

　　她眉眼弯弯，笑得娇俏，一如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样，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安静得过于美好，“我等着你……”

　　下辈子都等着你——

　　待他转身，她倒在地上疼得浑身打颤，眼里的泪终于舍得落下。

　　闭上眼，她想，从前她也曾看着他这样离去，今日再看一次，没甚大不了的。

　　不过一次生，一次死，而今越过了生离，到了死别。

　　倏地台上醒木一声收响，我缓过思绪，摩挲着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水，回想起天牢里舜如说完这个故事后坚定的眼神。

　　她眼角晶莹的泪珠滚落，颤声问我：“上神，何为知如？何为知如啊！他既待我至此，你教我又如何能……”

　　我一时词拙，着实不知该如何应她，只觉着她这泪一落，并着我的心也跟着跌坠了下去。

　　知如。

　　要晓得沈约的字本不是这个。

　　从前是哪个早已不重要，我只知晓，经此沈约终身未再娶，知如二字，是为了悼念他的亡妻，更是为了遵从他亡妻的遗志，自此清君侧、平叛乱，抚人心、定安邦，乃至最后他夙兴夜寐劳累而亡，都是他在同世人道，同我道，我心知她。

　　唯将长夜终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啊。

　　而舜如亦如此，她淌着泪看我，定定，“我心知他。”

　　.

　　夜幕幽远萧瑟，酒馆打烊，听戏的人陆续离开，我也随之走出，一抬眼便又瞧见了那座青石板桥，沿着青苔交错的石板走上去，来到桥中央，听见桥下传来极细又缓的流水声，我定住身形，趴在青石栏杆上，看着稀疏月色落在这一方的温柔天地里，潺潺河水从未消融的冰上流过，耳畔拂来的风中泛起一丝凉意，不一会儿，有雪花寂静飘落。

　　“下雪了啊。”我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随即又都融在我微凉的掌心。

　　我暗叹自个儿的运气还真不好，早不下晚不下，偏生这会儿子下起雪来，刚要抱头朝前跑，头上立时就罩下来一顶油纸伞。

　　我转过身去。

　　雪白狐裘，面容清俊，而他眼里淌过的光华比之月色还要细腻朦胧。

　　是司命。

　　夜色沉沉，似有淡淡笑意落在他唇角，“青刹。”

　　我一时竟有些失神。

　　“司命？”

　　“嗯。”

　　“你怎地又在这儿？”我瞪大眼睛，先前戏弄他的那幕一瞬就仿若刚刚发生，然则他这模样瞧着可不大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心下镇定不少。

　　而他果真没提方才那事儿，只道：“我若不来，你怕是要顶着风雪一路跑回去了。”

　　的确如此，我点点头。

　　他看我一眼，低低叹息一声，眉眼间却仍旧带着笑意，“那我如何能不来。”

　　这样无可奈何的语气。

　　我的心兀地沉了一下，随之剧烈跳动起来，我眨眨眼，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倘若以往，我必定会夸上一句，明月入怀，司命委实有肚量，可眼下不知怎的，这会儿子我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好在司命也未再说什么，只道：“走罢。”

　　我点头，同他一道走着，他素来不是个有话的，行至一半，我却忍不住问他：“司命，你现今同我在凡间，舜如的事儿可会耽搁？”

　　似是思量了一会儿，司命才缓缓道：“你不必忧心，她的命格我已批好，至于其他，便是我不经手，南斗其他星君也自有安排。”

　　我垂下眸来，脚下踩着落雪，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见我如此，司命慢慢停下脚步，我不明所以，他却不再看我，只遥遥望着皇城的方向，许久才叹了口气道：“她怕是已经下凡来了。”

　　我倒也并未惊诧，既是不会耽搁，她此刻也该是在凡间历练了。

　　“只是不知这回，她可能参透……”

　　身侧的司命微微摇头，“欲离苦海，当赊爱恨。”那双空濛的眼认真看住我，“风月二字当头，罔论这辈年轻的，饶是……”

　　话音止住，我抬眸看他，四目相对，他清冷的眼里埋了雪色，倒似有些薄凉，而后启唇：“青刹，长痛不如短痛。”

　　我心头一颤，顾不得漫天的飘雪，边向前走边道：“司命，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跟着我的手被人从后拉住了，脚下步子一滞，我转身看他：“你不想听吗？”

　　他笑意淡淡，抬袖来拂我发上沾着的雪珠，一手替我戴起雪帽，“青刹，我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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