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

　　晚来风凉，风中清浅的香气渐渐氤氲在这方幽静的小院里，地上那几盏灯花不时爆出几声响动，脆生生的竟还有些好听。

　　司命毕恭毕敬在一旁稳稳地给我推着秋千。

　　我心中很是得意，几个来回之后，人也愈发来劲儿，挽着绳索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慢慢展开，青色的纱袖迎风飘荡。

　　“你若是摔下去，我可不会管。”风中的声音清冷，隐隐带着警告的意味。

　　这个司命，一张嘴忒坏了些！

　　我脸颊微微发烫，不由得恼怒起来，“要你管！”

　　然就在下一瞬，我脚下一溜儿，整个人摇晃着就要从秋千上摔下来。

　　我睁大双眼，不敢置信。

　　呜呼哀哉，司命这嘴还真真是有毒啊！

　　如此这般，我只好认命般闭上眼睛，任由身体跌落，恍惚中，本该在我身后的司命，转瞬便到了我跟前，这一下不偏不倚正正好跌在他怀中，他两只手也虚虚拥在我背后护着我。

　　月色依旧迷蒙，风中漫开浅浅的香气，冷冽中又带着那么点子的惊心动魄。

　　我立时睁开眼，悄悄瞥他一眼。

　　只见他神情淡漠，眉头微蹙。

　　我暗道不妙。

　　于是趁司命还没有防备之际，我连忙一骨碌从他身上爬起来，低头瞅见他眼里泛起的几分讶然与迷蒙，我直接“扑哧”一声笑出来。

　　几步溜到门口，扒拉着门探出头，我朝里面道：“先走一步了，司命仙君。”然后撒腿便跑远了，省得他又费番口舌来说教我。

　　.

　　夜色渐深，街上喧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我百无聊赖地踱步在街头，依稀还能听到巷子里零落的吆喝声，拐过一条巷口，跟着穿过悠长寂寥的青石板桥，是一家酒馆，大红灯笼依次高高挂起，红色旗帜迎风招展，倒是有几分灯火通明的模样。

　　离得近了，我便听到酒馆里头一阵醒木拍案声，伴着说书先生澎湃激昂的讲述和台下的一片叫好声。待我进去，才俨然发觉，这儿直到这刻居然还是座无虚席，委实是热闹啊。

　　好容易找着个地方坐着，我端着盏茶听得十分起劲。

　　上头说的是萧朝多年前的一位太傅，说的是他如何坎坷崎岖的一生，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说的又是他那充满丰功伟绩的一生，如何为萧朝开创了海晏河清的一代太平盛世。

　　每每说至动人处，酒馆里就连喝茶的声音都静了三分，待那高潮部分一过，随即又沸腾起来。

　　我敛目听着，神情有些恍惚，就着茶盏浅呡了一口，一瞬，脑子里忆起舜如的声音。

　　“我的丈夫，姓沈名约，字知如，为人端方肃穆，曾是萧朝最年轻的太傅……”

　　一切众生，从无际始，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那世的沈约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纨绔，仗着自个儿相国公子的身份，成日里游手好闲，是做惯了横行霸道的。

　　要渡化这么个败类，还真是辛苦了舜如。

　　最初的相遇，是沈约的老爹因着朝堂上的一些事儿隐退避世，才举家迁到山水镇这么个小地方。

　　山水镇呢是个安静祥和的小镇，彼时的舜如正是山水镇上鲜有的一名女捕快，大家眼里极为铁面无私的一个人。

　　而那位外来的小纨绔沈约分外作死，第一天就撞到了刚正不阿的舜如手上——当街调戏人小姑娘未果，反手就被小姑娘扭送进了县衙大牢。

　　沈约是小纨绔，然他爹可是真大爷啊，一听到这消息，相国大人立刻带人去了趟县衙，委婉地表明了身份后，三分和气七分威胁地要求放人。

　　那县太爷是未遇到过这阵仗，遭不住事儿，怂的快得很，立马领着相国大人去了大牢。

　　到了大牢，还未瞧见半个影子，相国大人却老远就听见了他宝贝儿子的声音。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心里很是诧异，因着沈约的母亲过世的早，早年他很是宠溺他这独子，这才将沈约惯的如此。

　　原先他以为沈约这辈子，也就这么不学无术地过了，不指着他有番大的造化，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来便已是谢天谢地，未曾想还能从他嘴里念出这般端正的话来。

　　他悄悄探头瞧过去，看见对面一间牢房里他儿子席地坐着，不远处落着一本书，跟前呢站着一小姑娘，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娇俏模样，眼神却锐利得很。

　　每当沈约记不清下面要背的内容，还试图去翻那书的时候，小姑娘冷冷一瞥他，手上，哟，这手上还攥着把戒尺呢，那戒尺一抽，他便立马哆嗦着背出来了。

　　紧跟着，小姑娘又用戒尺把那书挑着离他更远了些。

　　这一下使得沈约抬起头来，直直盯着那小姑娘，随即还颇有气节地哼了一声。

　　哦哟。

　　相国大人眉梢上挑，只觉他那宝贝儿子那眼神里的哀怨比傲气多得多，心里忽地就畅快起来，脸上也不由得有了笑意。

　　一旁的县太爷被迫跟着欣赏了一遍这惊悚的一幕，又实在琢磨不透相国大人的心思，也只得陪他继续看了下去。

　　沈约是上午的时候被舜如逮进来的，午饭未吃，一下午又被逮着背诵《心经》。待到傍晚的时候，他着实熬不住，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几声，舜如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他好像到此刻都还未进过食。

　　她低头看了看沈约，沈约触到她的目光，立时就撇过头去，似乎是懒得看她一样，那模样还是傲得很，只他的耳尖微微泛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舜如才不管他，放下戒尺，又把书捡起来递给他，“我去给你拿饭，你老实点好好看书，多读些佛经才能破除你心中那些欲念业障。”

　　沈约炸毛似的一把抓过书，仍旧看也不看她，“滚罢。”

　　舜如皱眉，喃喃道：“看来还是得多背几遍。”

　　沈约一抖，忍无可忍地狠狠合上手中的经书，“等我爹来，你就死定了！”

　　“哦，是嘛，那干脆先饿死你算了。”说完，利落地关上牢门落锁。

　　走到牢房出口拐角处，相国大人正笑眯眯地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桌子的菜，舜如看了他一眼，又扫了一下他身后站着的县太爷，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还好相国大人适时喊住了她，“来来，小姑娘，累了一下午了罢？这饭菜是我特意吩咐人为你准备的。”

　　舜如停下脚步，想了想，有现成的也好，还省去了她花功夫的时间，尤其牢里那小纨绔不安分得很，她还得看着。于是转身拿出干净的帕子，包了几个馒头，旁的一律未动。

　　相国大人瞧着直乐，也不多说些什么，只道：“小姑娘，我那儿子确实是蛮横了些，还劳你多费些心思了。”

　　舜如抬眼望他，“既是晓得他是这般的坏性子，那怎地还任由他继续放纵？”

　　相国大人讪讪。

　　舜如又道：“要我管教，打骂皆可。”

　　相国大人一愣，狠心一拍手，笃定道：“打骂皆可！只是……轻些罢、轻些罢。”

　　舜如笑笑，“好。”

　　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取了一壶茶带着，微微一躬身，这才走了进去。

　　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沈约嘴里叼着根草，正倚着墙翘腿晃着，一副自在悠闲的样子。

　　他懒懒看了她一眼，心里如意算盘打得很响：趁她离开的间隙，他早把那戒尺从牢里的小窗扔了出去，看她还怎么猖狂！

　　谁知舜如只环顾了一下四周，低低笑了声，然后便径直上前劈向他的膝盖，单手就将他撂倒在地。

　　被打趴在地上的沈约很是憋屈，这可比她用戒尺打他疼多了，真是自讨苦吃。

　　他正想在心里痛骂她一顿，一只白皙的手就伸了过来将他扶了起来，那手的主人一边扶他还一边谆谆教诲道：“哪里习来的恶习？以后被我瞧见翘腿一次，打一次，记得了么？”

　　“记得了。”他趁机摸了摸手心里攥着的那只手，温软细腻，的确是个小姑娘的手，可这小姑娘也忒凶了些，将来谁娶了她定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随后那谁娶谁倒霉的小姑娘又拿了个热乎乎的馒头给他，他接过即刻又还回去，嘴硬道：“你不是说要饿死我么？”

　　“我改主意了。”舜如直接把那馒头塞到他嘴里，又给他倒了茶。

　　沈约嚼着馒头喝着茶，顿时喜上眉梢。

　　“我要慢慢折磨死你。”

　　“……”

　　于是在被“折磨”了三个多月后，沈约终于被舜如放了出去。

　　离开的这天，沈约穿着一件青白布衣，头上束着根木簪，眉目俊逸，一身的纨绔之气被洗去了大半，当真好似一位清举端方的秀才郎。

　　只不过他本人貌似对自己这种改变很是不满，所以自此他俩人的梁子也算是结下了。

　　.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为何，镇上寻衅滋事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舜如每日巡视都要碰上好几个，但每每等到她要开始动手抓人的时候，沈约总会从她背后冒出来，率先派人绑了那闹事的人送到县衙。

　　沈约长相极好，加之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能说会道的，渐渐地，大家对他都赞不绝口，所以不久后他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山水镇的捕快，每日更加理所当然地跟着舜如。

　　每次“协助”完舜如办完公后，他都会得意地朝她一瞥，眉梢挑起，眼含挑衅。

　　人舜如则是懒得理他，他却并不恼。

　　这天，舜如没有去巡街，而是去了趟山水镇的后山，这是方圆几里唯一的一座山，山上翠竹松柏环绕，却因地势险阻而人迹罕至。

　　沈约是一个人悄悄跟着她去的，因而在看到一群盗贼将她团团围住的时候很是懊悔，不过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因了那站在一圈盗贼中间还在笑着的小姑娘。

　　他原本大可不管，仅着自己全身而退的，但想了想，还是咬咬牙去寻了根称手的竹枝，就在舜如同那伙盗贼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当机立断从背后敲晕了几个。

　　他和她的目光在空气中汇聚，又立刻被迫散开，一眼的时间能有多长，彼此心里却一下笑开。

　　我想，这辈子他们本该天南地北素不相识，却跨越了千山万水不期而遇，大抵就是为了等这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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