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月光

　　不知不觉，手中的啤酒已经见底，沈煋曜环视周围等着听故事的人，嘴角一挑，“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轮到我的时候再说。”

　　“哎——”满桌子唉声叹气。

　　Rachel仰头咬了咬顾震的耳朵，他一双凤目笑得弯起来，像只狐狸，带着点儿邪气，很无奈地摇头，“我不知道啊，我真一点儿都不知道，沈团的感情世界那就是个黑洞，外面压根儿看不进去。”

　　陆萌萌隔空用食指点点沈煋曜，“等着，等到再报错数，要把沈上校扒得干干净净。”

　　“哦！”桌上捂嘴的捂嘴、拍手的拍手，都说萌萌是个难得的厉害角色，“沈上校可要当心了。”

　　沈煋曜笑笑，内心不以为意，却突然发觉这女孩儿面熟得很，不敢多想，可不能让她说着了，再报错数，就要承认那些再不想提的事情。

　　本不想来的舞会，消磨了两个多钟头，还挺有意思的，毕竟是曾经熟悉的校园，身边都是年纪相仿又充满睿智的年轻人，和只有风雪沙暴的边关、永远规律直至枯燥的军营到底是不同，甚是有趣。

　　对面古灵精怪的陆萌萌一直眨巴着眼睛看沈煋曜，他只佯装没有察觉，反正她边上那文弱气的文学系年轻讲师对她殷勤得很，还要送她回家，他便坐在桌边磨蹭了会儿才跟在众人背后离开小礼堂。

　　回望一眼，人字顶的礼堂，曲终人散，几盏昏暗的黄色灯，在地上投射几个层层叠叠的圆形印子，两三个组织者将椅子倒扣在圆桌上，方便扫地。没来由地觉着凄凉。

　　远远看到顾震拥着交流学者直向北园北门走去，不知又要去哪儿共度良宵，断然是不会回宿舍的了。这样也好，他独占一幢别墅，也犯不着回家。

　　走在草坪间的小道上，冷风一吹，他突然清醒，难怪这么脸熟，这不是表哥周子猛想给他撮合的那个女孩儿嘛。真人比照片好看些，性格也活泼。这么想来，不是她堂哥听说周子猛有个在中央大学工作的表弟才介绍她的，而大有可能是她先认得了他，她堂哥才去找的周子猛。想通了她的小心思，又有点不那么高兴，在感情上好像算计了些，他讨厌在感情世界里算计的人。

　　回宿舍痛痛快快洗了通澡，全身松快得很，倒一杯龙舌兰，依旧在杯口上抹层盐，喝在嘴里有血腥的感觉，往影音室的懒人沙发里一躺，挑了部前两年的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沉浸其中。

　　金碧辉煌的厅堂、红颜绿鬓的佳人、纸醉金迷的欢场、翻云覆雨的缠绵，重重撞击着沈煋曜的心。

　　男主演得太好太好，哪怕她嫁为人妇，有了几个孩子，依旧是记忆里夏日树荫下亲吻的少女，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望向盖茨比，望向镜头外，望向沈煋曜的内心深处。

　　当二人埋入洁白的床单时，仿佛天地安然，重回纯真的少年时代，一切都是纯洁无瑕，那些别离猜忌全都不存在。

　　他懂，他太懂了，一个在成人残酷世界里几经挣扎的成年男人，再次触碰那熟悉的躯体时，恨不得外面的世界全都崩塌，只要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一块容他俩相拥而眠的床榻，他愿意舍弃一切换回曾经。

　　然而沈煋曜究竟不是电影里的人，他比这蠢到极致的盖茨比聪明太多。他看透了，就像电影结尾，他为她送了命，得到的不过是她眼中瞬间的失神，然后依旧全家开开心心去度假而已，就这样，他热烈的爱恋和璀璨的生命就留下这么点儿痕迹，顷刻就消失不见。

　　想当初她抛下他刚走，他就开始为期两个月的集训，吃尽了苦头。他虽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整日看到的都是汗如雨下的操练，但他的身体从没有经受过这样大的负荷。头一次负重十公里跑，到最后一公里时，他觉得自己恍惚了，甚至在想，如果就这样猝死在训练场上，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吗，她听说了会哭吗？纵使再薄情，总该为他流几滴泪吧，毕竟年少的时候这样缠绵过，她会吗？

　　他不要这样去试她，即使她捶胸顿足又能怎么样呢，他才不要为了她不值钱的泪水送掉自己的命。他必须撑过去，他要闯出自己的路，让这些落井下石的人敬畏他，她既然这样势力，总有让她悔不该当初的这一天。恨意是比思念更坚强的信念，靠着这恨意，他熬过集训，熬过哨所不见人影的两个月，熬过雪线上生命线的漫长行进，熬过惊心动魄的雪崩救灾，熬过危机重重的联合军演，熬到今天。

　　如果让他去写这剧本，他要享用她的身体，他要让她从枯燥无味的现实重新坠入年少的梦境，他要让她离不开他，然后重重地抛开她，她给过他的苦痛，全部还回去，一定很痛快。

　　半瓶龙舌兰成了心中火辣辣的快意，一包烟化成影音室里厚重的烟雾。他居然在懒人沙发上睡着了，直睡到早上七点来钟，才懒洋洋地往自己房间走。

　　睡眼朦胧中，看到顾震正踏着楼梯走上来，还是昨晚的装束，心生诧异：“周末才开始，怎么不去逍遥快活了？”

　　“人今天早上的飞机回美国，是个很短的学术会议，我给送机场就回来了。”说话间也没什么失望的意味。

　　“怎么没嗅到一点儿依依不舍的意思呢？”

　　“嗐，没有组织批准，我也出不了国，这辈子估计也难再见了吧。她在这儿离家千万里寂寞得很，我也闲得无聊，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是段不错的艳遇。”顾震松了松领带，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除了“禽兽”二字，沈煋曜脑中还真没冒出别的词来。

　　江子谨用周六一天陪季由笑去逛了几个家居店，又添置几样家具，才把精装的空壳子布置得像个家。

　　季由笑为了感谢她，特地在一家开在颐和路民国军官公馆的私房菜请吃晚饭。三层青砖的小洋楼，带海棠花样式的磨砂玻璃，配上德国铁质黑栅栏，和细腻的宁波红木家具，特别有调调。因为秋意不深，正是在三楼露台上就着烛火看星星的好时节。

　　“难得空气这么好，金陵城很给你面子。”子谨拿起盛着茶水的高脚杯同由笑碰了碰。

　　“给我们俩面子。”由笑再也不是从前瘦弱莽撞的少年了，穿着件藏青的休闲西装，里头雪白的衬衫领子，有个好身板就是好，天生的衣服架子，这样走进公司，一看就知道妥妥的是个高管。但因为他小子谨一岁，随便他怎样成熟，在她眼里始终是个弟弟。

　　穿着白底黑花旗袍的服务员端上一道冷菜话梅小排，虽只是个小菜，却做足了样子，一大盘干冰上放着个小碟子，云雾缭绕。两人对着极具意境的菜式看了一会儿。

　　由笑噗嗤一声笑了，“子谨姐还是这么淡定，这要是别的女生，早就拿出手机开光了。”

　　子谨歪过头来又看了看，“静态的照片也拍不出什么效果，还不如用眼睛多看几秒钟。”

　　两人一齐笑了，笑过之后，子谨觉得有点苦涩。

　　“碰到煋曜哥了吗？”由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子谨点点头。

　　“有机会，聊聊了吗？”他是从小看到这对年少的恋人走到一起又分离的，非常惋惜。

　　子谨摇摇头，“不搭界了，这样也好。”

　　一盘盖在煤油灯似的玻璃罩子下的牛肉端了上桌。“这首相牛肉，据说是英国首相来访问的时候，特意要求这儿做的，都说味道很好。”由笑用刀叉切下一块，沾了些黑椒，放在子谨盘子里。

　　嚼一口，冲他笑笑，“真不错。”

　　吃完晚饭就着一壶绿茶，两人看了会儿夜空。

　　“子谨姐，你知道加州理工人工智能实验室有很大的突破吗？”

　　子谨望着星星点点，略点了点头，“看了不少他们的论文，很了不起。”

　　“听说伊州大学也紧跟其后，子谨姐，你回来，不可惜吗？”

　　叹了口气，回来时自有回来的渴求，无论现在是否失望，当时是不可惜的，“回来还不错，你不也回来了吗？”

　　看看时间近九点钟，买了单，两人从古旧的楼梯上踱下楼，正遇上一楼包厢里的客人散场，他俩就停了停，让这群人先走。

　　“子谨。”顾震停在她跟前，转头上下打量一番由笑，“和朋友吃饭？”

　　“是，你也饭局刚散？”

　　顾震望着由笑，在等子谨介绍，然而她偏偏不，他显得讪讪的，只能上了服务生替他开到大门口的车，从车窗玻璃里又望了几眼他们，才开走。

　　子谨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大好，周日直在床上躺到近十一点才起，范霞也不叫她，自己去超市买东西去了。

　　子谨有气无力地在厨房倒了杯水，就听到敲门声，大约范霞买了太多东西，没手拿钥匙，赶忙跑去打开门，却看到站在门前的高个子女人，是沈煋曜的妈妈，周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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