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月光

　　进了十月的金陵城，每一场雨过后，都有不同的面貌。

　　江子谨每天上午在辅导员办公室找学生谈话，半小时一个，上午也就够谈个七八个的。好在学生们都挺有意思的，不觉得枯燥。到了下午，就去实验室待着，总要开始做研究。

　　又到了周五下午，满实验室的人都精神振奋，比干活时候兴致高到不知道哪里去。子谨一手托着下巴看窗外叶梢着了些焦红色的水杉，她没什么好振奋的。

　　手机收到条信息，是陆萌萌，说晚上在小礼堂有场青年教职工的联谊舞会，不光有本校的单身青年，还有兄弟院校的单身青年，她知道子谨也是单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热闹热闹。

　　子谨想了想，她朋友不多，回家去妈妈也要唠叨她一天到晚闷着。去认识认识同事们也是好的。

　　和萌萌约了食堂吃晚饭，发觉她有备而来，穿了个套装，白色的木耳领泛着丝绸的光泽。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舞会的？”子谨问她，她住在家里，显然这身衣服早上出来时就穿好了。

　　“周一就贴在行政楼一层大厅了，你没看到吗？”

　　子谨摇摇头，想了想，她图方便，向来从南面小门进出，走不到大厅里去。

　　“你也回去换身衣服吧，这条子衬衫太寡淡了。”

　　“那我先去换，你吃完宿舍楼下等我。”子谨匆匆忙忙将餐盘送到指定窗口，跑回宿舍。她有条杏色的无袖小礼服，没有夸张的装饰，V领高腰，仅简洁的线条，裙摆倒是又窄又长，特别适合灯光不甚明亮的舞会，既不会成为全场焦点，却也挺有气质的。她穿上后，看了眼外头飘摇的树枝，风还挺大，又披上件黑色短针织衫，对着镜子稍稍补了点粉底，因为衣裳颜色太素，所以涂了层正红色的口红，走下楼。

　　原本打算回家的沈煋曜，被顾震拖着到了小礼堂。用这位情场老手的话说，正是个狩猎的好地方，这种联谊活动，从学生时代到工作，都是女的多，明明单身男青年那么多，为什么这儿性别倒挂，因为女的没安全感心急啊。“看好了，咱们穿着这身衬衫往这儿一站，已经赢了别的男人一大截。”

　　沈煋曜觉得，这一招适合顾震，但不适合他，因为绝大多数的女职工，都围着他远转，可能他太严肃了，女职工又害羞的多，哪儿敢贸然上前。他扫了一圈儿，大多数还达不到他的审美标准，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身边的顾震突然微微一愣，然后“啧啧”两声，“还是她养眼。”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平时高高束起的马尾此刻柔顺地披在肩上，掩盖着两条羊脂玉般手臂的江子谨，和一个女孩子手挽着手走进小礼堂的正门，她嘴上艳红的口红，简直将满身的黑白色都点燃了。

　　偏偏正在和顾震聊天的女子正在兴头上，他走不开，只能望着远处的江子谨干着急。

　　沈煋曜看着她和一起的女孩儿短暂的分开——那女孩儿见到了熟人，先到一边聊去了。江子谨独自走进略阴暗的角落，在靠边的一张圆桌旁坐下，只侧面对着舞池，淡淡的样子，倒不像是来交际的。她一贯这样的，明明人都来了，还装什么！

　　他突然想戏弄她一下。正好有几对人进了舞池，杂乱的舞步、晃动的身影，遮挡住了顾震。沈煋曜踱到子谨边上，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杯啤酒，转身的时候刚好和她四目相对。

　　子谨想和他说点什么，问他那天为什么去她的房间？问他有什么打算？问他对她什么感觉？哪一样似乎都说不出口。正在迟疑间，她看到沈煋曜走近她，踱到身后，俯下身，凑在她耳边，“一会儿有空吗？”

　　一愣之后，点点头，他也想要谈谈了？

　　“去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心里有根紧绷的弦，在被用力拉紧到极限之后，她的头脑中一片空白，然后仿佛听到弦断了的声音。她转过头，和弯腰的他对视。

　　“子谨，子谨，过来！”隔着十步之远，幢幢的人影之中，依稀看到陆萌萌在招手。

　　江子谨拿起桌上的小皮包，穿过舞池走到萌萌身边。她是会错他的意了吗，可他听起来就是那样的意思，他怎么会是那样的意思呢？

　　脚步有些踉跄，跟着陆萌萌去她说的位置，居然看到顾震正在和一位看起来要比她们大一两岁的女子聊天，子谨不想坐在这儿啊，因为，因为一回头，果然看到沈煋曜也跟来了，大大方方坐在顾震边上，和子谨隔着三两个人，因为两个小圆桌放在一起，他又正好在她对面，她不敢看他，或者说，不想看他。

　　“顾中校，你只顾着和朋友说话，也不介绍介绍。”陆萌萌因为子谨的关系，在军训的时候和顾震交言过好几次，这会儿一点不胆怯。

　　“差点忘了，这位是伯克利历史系的交流学者，Rachel。”

　　“那我该说中文还是英文？”萌萌瞪大双眼看她，明明是标准中国人的长相。

　　“中文就可以。”一开口地道的京片子，“我六岁才跟父母从京城搬去的加州。”

　　“幸会幸会。”萌萌大方地同她握了握手，又转头看向沈煋曜，“这位是——”，不等顾震介绍，“所有大一新生都认得的沈上校，你军训的时候逼得我们好惨啊。”

　　在座的教职工们都笑了，沈煋曜也笑得带点儿得意。

　　“咱们沈团现在一门心思在工作上，保准严格得大家不能呼吸。所以呀，帮帮忙，给他找个女朋友，等到知道花前月下了，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子谨被这句话烫了一下，她抬眼看到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一亮。然后盯住他，想看看他的反应。

　　“沈团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吧？”萌萌相当外向。

　　“听话的，能一心一意的就好，难找啊。”沈煋曜说着摇了摇头。

　　他毫不否认他单身的状态，而且仿佛什么目标都没有。子谨的手指甲在桌子的底面上划动，每一条都像在划拉自己的心。

　　满桌子的人都起哄了，“这有什么难找的，这儿一抓一把，沈团你放出的标准这么低，是不是在广撒网啊？”

　　他不说话，只瞥了子谨一眼，是的，她明明坐在他的正对面，而他只是斜着瞟了她一眼，带着点儿高高在上的意味。

　　大概也没什么需要谈的了，她以为的和他想的根本就不一样。她在他眼里，只是个可以约出来共度良宵的人，同从前那四个文艺兵一样。她自以为他们之间有点什么，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经历过许许多多后，又怎么还会将她特别地对待。他原来变成这样的人了。子谨垂着眼帘，全身僵直，似乎不能动。所有的谈话，都仿佛在水中进行，混着隆隆的杂音，包裹着她，疯狂地砸向她。

　　手机突然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她起身跑到小礼堂外的平台上接起，原来是季由笑。他刚到金陵城的机场，换上新办的手机卡，头一个给她打了电话。他没有钥匙，进不去家门，想请子谨给他开个门。晚上绕城高速上车子不太多，大概半个钟头能到。

　　“我有点儿事，先走了各位。”她冲一桌子玩真心话大冒险玩儿得渐入佳境的人打了声招呼，拿起包转头就走，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沈煋曜看到了她的慌乱，也看到一旁顾震眼神中的惋惜。这一惋惜，就报错了数，要接受惩罚。

　　提问的是个看样子挺猥琐的男辅导员，他嘿嘿笑了几声，“顾中校就说说十一当天晚上和什么人过的吧。”

　　“哦——”满桌子人坏笑着拖长音冲顾震挤眉弄眼。

　　沈煋曜捏了一把酒杯，说吧，说出来就痛快了，说出来这江子谨在学校里大概也就没法做人了。这才上班一个月，她可能会被逼走吧，也未必，金陵城都不欢迎她了，她不也回来了，还和她妈腆着脸住在从前的家属楼里。也对，她们无处可去。他的脑中纷繁杂乱地冒出许多念头。

　　顾震迟疑了会儿，和一旁的交流学者吐了吐舌头，伸出手臂一揽她，“和Rachel。”

　　满桌子的人瞠目结舌，包括沈煋曜。

　　Rachel到底性格放得开，笑了两声，将头埋在顾震胸前一小会儿，马上抬起头，当众和顾震接了个吻。

　　又是笑又是叫还有鼓掌的，这个角落瞬间吸引了整个小礼堂的注视。

　　有那么一点点的过意不去，转瞬就平复了。他确实单身，若是她愿意，他也不介意和她再一起过一夜两夜的，毕竟，磨合了那么久，他懂她，她也懂他，□□上的欢愉还是有的，相互满足。

　　这一个打岔，他也报错了数，对面陆萌萌忽闪着一双桃花眼，“初恋的女朋友现在在哪儿？”

　　简直想要掀桌子，但这游戏玩儿的就是坦荡、就是勇气，他深吸了两口气，“就在金陵城。”

　　众人又是一片倒抽凉气。

　　“顾中校认识吗？”一时所有人都好奇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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