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马

　　7月的西岳，酷热难当，哪怕入了夜都没把这层燥热的暑气给压下去。

　　车刚拐上大道，钟烈就感觉汗从脊背沟、胳膊肘每个有毛孔的地方往外冒，他伸手往出风口那晃了一下，刚才还冒着丁点冷气的通风口如今正往外吐着暖烘烘的热风。

　　这辆临近报废苟延馋喘的小面包，没半路抛锚坏其他部件都是小事。钟烈往空调调节口拍了几下，不管用，他摇下车窗，夜风灌进来带着粘腻的热和湿，沁了汗的衣服裹在身上，更加不舒服。他索性把车挨着路牙子停下，推门下车，就着昏暗的路灯，点了一支烟。

　　钟烈脚下站的这块地方十年前还唤做杏林镇，是西岳市辖区下某个县的管筹范围，在城镇化建设过程中撤县并区，统一并为江林区，是西岳4个郊区之一。

　　现下全市在搞第三轮市政升级改造，江林区是重点区域之一。

　　人行道边的石头花坛被铲掉，种的矮冬青和雏菊也被拔光，烂泥地推平，拓宽道路。烂泥地过去是江林区最后一批还未动迁走的农民宅地，有几十户三四层高的自建房，有些还是簇新的，隐约可见其房顶竖着的民宿招牌。

　　钟烈脚踏着一块被施工者无意遗落的水泥砖块，叼着烟视线随意的从前方转向左边。

　　枫华大道把环湖路分成了西路和东路。环湖西路与这边疮痍破败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高耸林立的住宅楼，灯火绚烂的购物城，九、十点的夜马路依然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

　　西岳是座富庶的城市，人均GDP在全国能排到前十，城市如摊大饼般将周围的村镇并入。即便如此，江林区的繁华在西岳几个郊区中也算鼎鼎有名，这得益于环湖路一路之隔的浣纱湿地。

　　浣纱湿地是5A级景区，这里借景拍过一部脍炙人口的电影，又驻扎了国内领军的电商。每日的游客数量惊人，度假的膜拜的，不一而足。

　　靠着这两条，养活了不少当地人，也包括钟烈。

　　钟烈猛吸了一口烟，打算丢掉烟头上车。脚步未动，视线顿了一下。

　　一个女人，穿着运动套装，昂着头向他跑来，马尾辫在夜色里甩来甩去。

　　钟烈微蹙眉头，目光沉沉望向女人的来路，寥寥青烟在指尖升腾。

　　沿着环湖西路夜跑的人很多，偶尔也有人跑到东边来。钟烈来去间经常撞见夜跑锻炼的人，额头微汗，呼吸急促，面部紧绷着，和迎面而来的女人神情完全不同。

　　女人将将跑到他跟前，忽地一个踉跄，往他胸口倒去。钟烈手疾眼快扶住女人的上臂，在离他怀里还有几公分距离的时候扶稳了女人。

　　一个黑影从女人身后飞快窜过，钟烈冷冷扫过一眼，垂眉看向扶着的女人，女人似被吓懵了一般维持踉跄的姿势。

　　钟烈没说话，他等女人自己起身，几息过后，女人依然僵硬不动。

　　“没事吧？”

　　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像金属般铿锵又清冷。

　　女人被突然冒出的声音惊得哆嗦了下，抬起头。

　　钟烈看清了女人的面貌，面前之人与其说是女人莫如说是女孩，大约二十出头年纪，眉宇间还有年少的生涩。

　　女孩保持着茫然的模样，眼皮上掀，眼珠在眼眶里滚了半圈，视线从他的脸滑到他的肩又滑到他握住自己肩膀的指尖，停留在那。

　　没有等到回答，钟烈无所谓的松开手，另外一只手的手指一弹，烟头带着火星，飞向空地，烟头滑过的光幕，如萤火虫，落入黑暗，最后的光芒燃尽，被吞噬。

　　他转身，走向马路。

　　“那个……”

　　女孩的声音响起，软软糯糯的。

　　钟烈停下脚步。

　　“有烟吗？”

　　他扭头看向女孩，女孩望着烟头消失的方向，怔怔的。

　　“……比较冲。”钟烈掀开烟盖，抖出一支，他抽的是银红相间盒子的利群，包装朴素，价钱便宜，烟碱含量却是同品牌里最高。

　　“没事……我不介意。”女孩从烟盒里抽出那支烟，塞进唇间，上下唇抿着，感觉姿势不大对，又把烟嘴往里塞了点，牙齿轻轻咬住。

　　她不会抽烟。

　　钟烈脑海冒出这个认知，在女孩求助的投来一瞥时，他善解人意的将打火机递给她。

　　“谢谢。”女孩客气的道谢。嘴一张，香烟失去了束缚往下落，她条件反射矮了下身子，双手等在腹部候着掉下的烟，嘴巴比手的反应更快，上下牙匆忙合拢，咬住了烟屁股。

　　她半蹲着呆怔了一会，慢慢直起来，扭着身子背对钟烈，咔哒轻响，点燃了烟，然后传来了咳嗽声。

　　女孩捂住嘴闷声咳嗽，好一会才转过身，垂着头把打火机地还给钟烈，压着喉咙间的咳意低声道：“谢谢。”

　　纤长的手指捏在劣质的暗红色的塑料壳上，打火机微微颤动。

　　“不用。”钟烈平静的接过，眼神略过女孩脸颊耳垂泛起的嫣红。

　　女孩抽的很慢，烟从她嘴里徐徐吐出，一段段，一片片，缓缓消弥在空气中。

　　钟烈本该告辞，西岳市并不是治安差的城市，晚八、九点依然有大批夜跑的人便可以佐证，可他就是没有走，并且又抖出一根烟。

　　两人默不作声，好像萍水相逢的烟友，点头寒暄过后就是吸烟这件正经事，事实上他们就是萍水相逢。

　　钟烈有些许恍惚，他不是热情爱助人的人，几年生活的磨炼更锻炼的他心如磐石，现下他留在这儿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他很干脆的道：“走了。”

　　是那种一听就拒绝人继续寒暄客套的果断干脆。

　　“哦哦……好的，再……对了，我是不是该给你烟钱。” 女孩伸手就掏口袋。

　　她忽然嘶了一声，右掌摊平，举在胸口。

　　纤长白嫩的手指，指腹沾染了点点猩红，犹如素绢艳花，朦胧的光线下那么刺目。

　　钟烈也看见了，一直无甚表情的脸庞起了波动，眉心微蹙，目光聚拢牢牢的盯着她。

　　“哪来的血？”

　　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愈发低沉的声音也带上了厉意。

　　女孩忍不住抖了一下，嗫嚅道：“是…….是我刚刚掏口袋，才发现……”

　　不等她说完，钟烈就把她扯近，低头查看她说的地方。

　　马曼曼的鼻头立马盈满男人的味道，淡淡的汗味，衣服的皂香，那衣服似乎在日头下爆嗮了一天，有日头的香气。小时候她最喜欢这种爆嗮的衣服，妈妈收回来叠的时候，她都要扑过去埋在衣服堆里打滚，烘暖的热气和味道让她乐得咯咯笑。

　　思绪还未从咯咯笑的场景抽离，就被拉回现实。

　　她龇牙咧嘴的轻呼：“嘶……疼，好疼……”

　　钟烈将伤口里的血往外挤。

　　马曼曼穿的运动服右侧袋有一条拉链，向下还有斜口的插袋，如今拉链下多了一条齐整的豁口，是被锋利物割开的，小偷业务水平明显不精，既没看出这条拉链只起装饰作用，真正放物的是插袋，下手亦没掌握好力道，不仅划破了一层布料，还划破了布料之下的油皮，渗出了血丝。

　　听着女孩的呼痛声，钟烈手下依然毫不留情。

　　马曼曼既痛又臊，红潮一层层冲刷脸皮，还好男人低着头，让她有胆量解释自己：“我只是想事情走神了，我不是……麻木……迟钝。”

　　被人偷了不知道也就算了，连对方割破了皮肤出了血她都没感觉到，简直蠢钝。

　　钟烈对她的解释充耳不闻，忽的拉过她的胳膊往车子的方向拖。

　　“你……你干嘛？”

　　马曼曼懵了一下之后剧烈的挣扎，“放手，放手……”

　　那只手像老虎钳紧紧钳住她的右手腕，她又去撕扯男人的胳膊，左手成爪，狠狠的去掐男人的皮肤，天知道那男人的胳膊是什么材质做的，入手之处硬的像铁棒，震的她手指疼。

　　男人把她扯到了路边停着的车旁，打开车门，把她推上去。

　　还准备了车。

　　马曼曼不屈的扭着身子，脑袋嗡嗡作响，心往下坍陷了半截，混乱当中她竟然还注意到那辆乌蒙蒙的面包车身上刷了“飞翔快递”几个字。

　　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在了副驾驶，车子飞速的行驶在夜色里。

　　她瞟向车外黑乎乎的急速向后退的行道树，判断这个车速下，如果自己开门跳车，全身而退的概率是多少。

　　好像是零。

　　在零和未知数之间，她选择未知数。

　　马曼曼转头看驾车的人：“你要带我去哪？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是……”

　　“医院。”

　　男人言简意赅，马曼曼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问不出实话，马曼曼仔细的前后打探。

　　说不定有细节，能成为突破口。

　　这辆车的车厢，完全是空的，除了她和那男人坐的位置，其他的全部拆掉了。

　　她又打量那个男人。

　　理短发，侧脸如刀削般轮廓分明，眼窝深，眉骨高，薄唇紧抿，高挺的鼻梁拉出了整张脸的气势。

　　长的还挺好看。

　　她视线呆呆不知收回，钟烈转头凉凉的扫她一眼。

　　“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我有钱，我给你钱，这种事你一做就回不了头了……”

　　那双黑眸越来越冷，厉意落在马曼曼身上，她不禁想打个寒颤。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被拐的妇女在能逃得时候还是不敢逃。

　　因为被他的眼光看着，她真的也不敢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