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尊返老还童以后

　　苏州城山明水秀，河道两边的屋子皆是黑瓦白墙，在岸上鳞次栉比地排成两行。清澈见底的河水上，一艘乌篷船上正缓缓行着。

　　他们从绣庄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徐晦此时正双手托腮趴在船尾看小鱼。偏偏这船隔一阵便晃动一下，隔一阵便晃一下，晃得他刚吃下去的饭都要给吐出来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便朝船舱里喊一声，“薛道长！”

　　里头的人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然后仿佛觉得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一般，理直气壮地道，“叫我干嘛！”

　　装无辜装到这种地步，也是没谁了。

　　徐晦刚想问他篷里是不是有钉子，却见薛殳已经双腿一盘调整了坐姿，抬起眸子望着他道，“说起来，我想起个事。”

　　徐晦只能先将挤到嗓子眼的话咽下，语气不善地问，“什么事？”

　　薛殳皱着眉问，“那些符到底谁给你的？”

　　搞了半天还在纠结这事。没准方才那架势就是为了让自己注意到他。

　　徐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答道，“一个多月前，有人路过绣庄，他给我的。”

　　“他说他叫什么了吗？”

　　徐晦想了想，道，“没说，他只说他姓谢。”

　　姓谢？薛殳额角的筋跳了跳，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那人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高高的，穿着黑衣服，腰这儿还插着柄扇子。”

　　“……”

　　薛殳的脑壳突然疼起来了。

　　谢鸣这兔崽子还能不能好了？！哪有教这么小的孩子用符咒的？

　　“他怎么和你说的？”

　　徐晦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地道，“他说如果锦娘还欺负我，就把她的名字写到符咒上，剪成小人后加到水里给她喝就行。”

　　他每说一个字，薛殳的牙就疼一分。

　　徐晦见他铁青着脸，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不由噤了声。

　　薛殳却板着脸对他道， “行了，以后别随便用那东西，你以为诅咒是件简单的事？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有什么好干的？”

　　徐晦憋着一肚子不满纠正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薛殳道，“你的命贵重还是她的命贵重，我说一千二就是一千二。”

　　和他讲道理就是白费口舌，因此徐晦又翻了个白眼，干脆回过头继续看鱼。但他心里也不由奇怪，这道士明明看起来只比自己大几岁，怎么教训起人来就跟个饱经世间风霜的大爷一样，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

　　船舱里头，薛殳见他不搭理自己了，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尴尬，只好扭过头对船夫道，“大叔，这还有多久能到徽州境内？”

　　船夫道，“最起码要三天。”

　　薛殳“哦”了一声后往舱里一躺，于是这一路又无话了。

　　接下来的几天，这位道长便基本上除了吃就是睡了，规律的作息看得徐晦瞠目结舌，几乎要以为此人可以就地成仙。

　　只是……薛殳终究还是个凡人。下了船后，此人脸色犹如刷过三层漆一般惨白惨白的，一路踉跄着步子，差点儿在下船的时候跌入河里。徐晦默默跟在他后头许久，终究没忍住问了一句，“道长，你晕船？”

　　薛殳咬紧牙关，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别提……那个……那个字。”

　　徐晦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好好，我不提船了。”

　　“……”

　　“……祖宗，你还是闭嘴吧。”

　　薛殳微弱地叹口气，由于此时晕得浑身没力气，这口气叹在徽州的秋风里也惊不起一点儿浪。他晕船是老毛病，只是不知为何从来不吐。但每次肚子都难受得像有根木棍在里头翻来倒去，也实在不好过，还不如像旁人那样吐出来痛快些。

　　“要不先找家客栈坐坐？”徐晦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小心提议道。

　　不料薛殳摆摆手，靠着墙浑不在意道，“不用。你还记得你那个叔叔住哪儿吗？”

　　徐晦父亲是个土生土长的徽州人，当年不顾府上反对娶了一名贫家女子。而后徐父去世，徐家不愿承认徐晦的母亲，只有小叔叔给了他一块玉佩，叮嘱他将来如果有事就来徽州安宁找他。

　　这些年要不是锦娘不肯放他加上没有盘缠，他早就离开苏州了。

　　徐晦垂眸看了看挂在腰间的玉佩，道，“徐家在安宁县应该很有名的，到街上问问说不定有人知道呢。”

　　“嗯，走吧。”

　　薛殳冲着他勉强地笑了笑，便牵着他的袖子继续往前走。他们本以为不过是问个人，并不会有多困难，谁知都走了两条街了，这安宁县的百姓都是一听到“徐”这个字就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他们不回答徐府在哪儿，也不回答最简单的“不知道”三个字，而是一个劲得摇头。简直莫名奇妙。

　　若不是薛殳此刻身子不舒坦，定要揪住这些人的衣领问问他们摇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但是强自按耐下躁意后，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个声音。

　　“道法自然，唯脾性若水之人方可领悟，此儿空有灵骨，却失灵心，实乃一大憾事啊。”

　　憾事，呵呵，鬼知道他人生的遗憾和旁人有什么关系？

　　想来，他闭关十几年才修炼出的一颗半吊子灵心，早就随着灵骨丢在了风头岭上。

　　难怪如今不过遇到这么点小事，就平静不能。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嘴里开始喃喃念叨什么。

　　徐晦一开始没听清，后来靠近了些，便隐隐约约听到些字眼。

　　从“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直念到“居善地 ，心善渊 ，与善仁 ，言善信 ”。

　　似乎是在念《道德经》。

　　也对，他毕竟是个道士嘛。

　　“现在怎么办？”徐晦一瘸一拐跟上他，面色已经不自觉地有些发愁。

　　薛殳原本半睁不睁的眼睛闻言终于睁开，那双黑如深渊的眸子此刻清冽如汩汩冷泉，不知为何藏匿着一丝寒气。然而，他的语调却依旧平稳，“天色已经晚了，今日便先找个客栈住下吧。明日继续。”

　　徐晦懵懂地点点头，说实话他并不知道薛殳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至少看起来很像生气。不过他再看那道士时，又仿佛这种感觉只是他的错觉，因为此刻薛殳的唇角分明是含了丝笑的。他拍拍徐晦的肩膀，道，“方才听说这儿的归来客栈今天来了个美人儿弹琴，走，咱们也去看看。”

　　徐晦闻言一张清秀的脸立时憋得通红，道，“你不是道士吗？怎么……怎么……也看……”

　　薛殳牵过他袖子，哈哈大笑道，“我是道士，又不是和尚！”

　　他的确不是正经的道士，甚至于比一般人还要不正经些。徐晦腹诽了一句后，见那人松了他的袖子后就要走远了，还是连忙紧紧地跟上了。

　　归来客栈倒是很好找，当地人似乎都知道。客栈门前栽着棵老槐树，树梢上挂着几个红彤彤的灯笼，如今天还未全黑，那灯笼里还没有点火。

　　即便是在苏州，徐晦也没有去过一次客栈，锦娘很少允许他出去。但他曾自己偷偷混出去过，知道有这么一个供旅途中的人休息吃饭的地方。

　　薛殳已经在桌前坐好了，正在朝他招手。徐晦走过去，发现自己不过一个愣神的时间，这人已经把酒菜都点好了。

　　待到菜被一个一个端上来时，徐晦脸都要黑成锅底了。

　　酱猪肘子，椒盐排骨，红烧果子狸，山药炖鸽……几乎全是荤的！他抬起头，颇不赞成地看了对面已经开吃的薛殳一眼。

　　薛殳被他盯得脊背发毛，才缓缓直起身，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噢，我一个人吃东西惯了，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要不你说出来，我再去点？不过，”他话锋一转，又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肉才好啊，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明明是你自己想吃吧！都晕船晕成那样了还吃这么多荤腥！徐晦皱了皱眉还要开口，一段悠悠琴声却在此时传到了耳边，听得他一怔。

　　那琴音泠泠若泉水东流，清澈得仿佛不染一丝尘垢，让人不由得放下一切杂念，只想在此刻安静地聆听倾世之弦音。

　　说来也怪，他本满心抱怨，听了这琴声后竟也出乎意料得平静了下来，甚至忘了要同薛殳争辩这回事。

　　满堂客人，在这一刻，几乎都沉醉在纱幔后那女子为他们编织的一场音梦里。

　　然而薛殳与旁人不同。

　　这道士不仅是个不通音律的主，还是个可以对世间一切美好的声音都做到熟视无睹的主，对于他来说一盘红烧肉显然比琴声更能吸引他。

　　但不过一会儿，他便发现这看似平平无奇的曲调里似乎夹杂了几分幻术。只是还没等他琢磨出个子丑寅卯来，身旁原本安然坐着的徐晦已经不知何时倒在了桌上，紧接着，整个客栈里头的烛火明灭了几下，隐隐约约照出了纱幔后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

　　客栈之中，一片死寂，唯有那绵延不断的琴声在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薛殳的神识。

　　他敛眉沉思一阵，识出此为玄门十二幻阁的幻音阵，可以将人困入梦魇中。只是十二幻阁的人为什么要来这小县城布阵，还是这种没有杀机的阵，图什么？

　　藏在道袍袖子的刀已经向外拔出了几分，只是还没来得及全部出鞘，客栈原本大开的门忽然猛地合上，带起一阵冷风掀起了那湛蓝色的道袍，随后薛殳的正前方便落下一道萧条的身影。

　　“梦仙子一曲惊鸿，在下佩服。”

　　那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声音清朗如风，令闻者不由心旷神怡。

　　“只是，这个赌，说到底还是在下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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