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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道（二）
“他自己？”
薛殳琢磨了一下这三个字，随后想，这算什么狗屁答案。
但是，他很清楚，玄机不会骗他。
那人一定是自杀的，也肯定是逼不得已为之，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需要用聚石填海阵才能封住。只不过，既然是旭宗时候的士兵，这样大规模的“阵亡”，史书里照说应该有记载的，为何他从未见过？
他需要查出事情的原委，才能平复这风头岭上尸骨的怨怒。
“你这铃铛戴着可有异常？”忽然，玄机盯着他的手腕问道。
“有啊！当然有！”薛某人疯狂点头，“戴着这玩意，走个路都叮叮当当地响，连偷听别人说话都不行了！啧啧，真是限制了本尊的自由。”
玄机: “……”
玄机:“正经点。”
薛殳一摊手，“我还不够正经？好啦，别气别气。一大把年纪了，气大伤身。我知道你指的是啥，灵骨如果压不住那些邪祟，铃铛就会裂开。我也会……唔，一命呜呼对吧？”
玄机眉毛倒竖，“你他妈这不是很清楚吗？！”
薛殳哈哈笑道:“哎哎，一门之主爆粗口可不好……你……”
“师尊，师尊！”牌楼外头忽然传来一个稚嫩而清脆的声音。薛殳一扭头，便看到那位道号叫“守心”的小童在门外恭恭敬敬地行礼。
玄机问，“怎么了？”
守心道，“那位施主醒了……”
“谢鸣？”薛殳的胳膊肘还支在腿上，纵然坐的是莆团，也是极其恣意的坐姿。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放在膝盖上，懒洋洋地问道，“没发什么疯吧？”
守心挠了挠头，显然不知该怎么回答，“没……没有……就是……
玄机淡淡责备道，“说话莫要吞吞吐吐。”
“是……”守心嗫嚅着道，“还是请师尊和薛道长同我一起去看看吧。”
薛殳与玄机对视一眼，一老一少相继站起身就往外走。
玄机这道观虽然破破烂烂，却格局分明，普通道观该有的它也有，待两人不知绕过几个回廊，来到东客房门口时，恰好听到屋中传出一个声音。
“施主可还记得自己姓名？”
“……”
“家住何方？”
“……”
“亲朋好友有哪些？”
“……”
一连问了三个，答案却始终只有沉默，守敬倒也没因此失去耐心，继续问道，“那施主还记得些什么？”
谢鸣那一头柔软的黑发此时正用一根玄色发带松松垮垮地系着，由于睡了太久，原本的长马尾也歪了下来披散在肩头。沉默一歇后，才道，“我记得……我要找一个人。”
守敬心中惊奇，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竟然还记得这个。
“是谁？”
谢鸣顿了顿，接着有些犹疑地道，“藏涯道尊，薛临渊。”
薛殳一个趔跄差点绊在门槛上。
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他。这得多大的愁多大的怨啊。
“咳咳。”玄机觉得堂堂道尊竟然能被门槛绊倒，简直丢脸丢到藏涯山了，一声干咳将某人跑偏了八百里的思绪又带了回来。
守敬已站起身行礼。玄机挥挥手示意他先退出去，见守敬走后，便将门合上，一只手不由分说搭在了谢鸣的脉搏上。
被冰凉且粗糙的手指猛然压住手腕，谢鸣下意识想要挣脱。却不知为何，在看到站在一旁年轻的道士冲他轻轻摇头的时候，不由自主安静了下来。
不管是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地方，记忆又有所缺失，都不会没有半点危机感。
在看到玄机时，这种感觉还没有消失，但当他看见薛殳不紧不慢向自己这边走来时，一直紧紧握着的拳头，却下意识松了些。
“如何？” 那年轻且清俊的道士开口问道。
头发花白的道士则道，“并无异常。”
薛殳居高临下地望了望坐在蒲团上的谢鸣。
“既然没有异常，那就不是被下了药。不过，十二幻阁招数多得很，也保不准是什么你我都没见过的新玩意儿。”
顿了顿，他摩挲着下巴，叹口气道，“罢了，既然他现在只记得我，那我就只好对他负责到底了。”
谢鸣:“……”
玄机:“……”
“你？”谢鸣本就聪慧，闻言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的话，只是眼前这人实在太年轻，因此仍然半信半疑，“你就是薛临……”
“哎？”薛殳一本正经打断了他，“身为晚辈，连名带姓地叫长辈是不是不大好？”
谢鸣眨了眨眼，“您……知道我是谁？”
竟然真的把“你”换成了“您”。薛殳嘴角一阵抽搐，心想，这小子要是恢复记忆后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一定羞耻地恨不得撞墙吧。
“咳咳。当然了，你是我座下弟子谢……清蝉。”
薛殳的直系弟子都是“清”字辈的，当即胡诌了一个名字。
谢鸣道，“这么说……我是藏涯山的弟子？”
“自然。”薛殳笑了笑，还顺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只不过你在一次任务里受了伤，把脑袋给撞坏了。”
他本是随口调侃，但一低头，见谢鸣此时正面露迷茫地望着自己，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要是他什么都记得，非要回去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他也拦不住。
然而下一刻，谢鸣的嘴角竟然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极其真挚的笑容，“师父如此年轻，和我记忆中的有些不同，我还以为是认错了人。不过现在看来，应当是没错了。”
“……”什么叫记忆中？什么又叫“现在看来”？薛殳心里一片茫然，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能点点头，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道，“你还记得为师便好。”
谢鸣扭过头，看了玄机一眼，问道，“那这位老前辈又是……”
薛殳道，“这位是天穹观观主，玄机道长。”
谢鸣于是黔首道，“道长好。”
玄机抚了下胡须，但笑不语。
薛殳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神奇，没想到失忆前那样桀骜不驯的人，失忆后会变得这么乖，连尊敬前辈都学会了。
但玄机对谢鸣显然并不感兴趣，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慢悠悠地道， “行了，既然你徒弟没有大碍，你是不是也该兑现对老夫的承诺了？”
薛殳心里笑这老头年纪大，记性却不差，嘴上道，“知道，我的房间还在吧？这几天别让人来打扰就行。”
这话说完，薛殳不曾料到，接下来几天，是真的没有任何东西或人来打扰他了。
玄机将他请进了后山竹屋后就回到了道观。这期间，后山万籁俱寂，连鸟叫声都不曾听闻。直到第四日，待薛殳将古阵破解之法写下，正要踏出房门，玄机却已经迎面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守心和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件白衣的谢鸣。
世人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薛殳算是在谢鸣的身上得到了印证。这人本就生得白净俊秀，如今又穿了一身如雪白衣，整个人就像被贴上了大大的“正派君子”四个字一般。相比之下，由于几天的奔波，道袍变得脏兮兮也来不及换的他，看起来就邪气多了。
“你……怎么出来了？”玄机见了他，竟讶异道，“莫非你也知道了？”
薛殳道，“阵法破解了，我自然要出来……另外，我该知道什么？”
玄机道，“恭喜，朝廷的人来了，就在山下。”
“什么？”闻言，薛殳一愣，“他们来做什么？”
玄机冷笑道，“听老夫说完，来的可不是什么太监宫女，是大明的铁骑军！而且他们还在山下喊话，要老夫交出你。”
薛殳眉梢一挑，“那他们现在人呢？”
玄机道， “山路上有雾瘴，没有老夫的引路，他们暂时进不来。”
山风呼啸，吹得衣袍猎猎，薛殳沉默片刻，负着手冷冷道，“老皇帝向来不管我，如今却大张旗鼓地来抓人，八成是知道了风头岭的事……我得尽快回藏涯山一趟。”
玄机摇摇头，道， “如果他连老夫这里都知道了，那藏涯山下八成也有驻兵了。”
薛殳嘴角勾了勾，眸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更要回去，一般人可不会想到你我会有交情。”
玄机挑了挑眉，大概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既知道风头岭的事，又知道薛殳可能会来他这里，也只有可能是藏涯山内部的人。
“我这儿的山道，你还记得吧。老夫如今年纪大了，就不领你去了，好自为之。”玄机说完，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领着守心走向了竹屋。薛殳没再说什么，只是擦肩而过之时，向他行了一礼。
须臾，还留在寒风里的，就只剩下薛殳自己，和从方才开始就没有任何动作的谢鸣了。
他看着谢鸣，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你……你虽然……失忆了，玄法功诀总不会也忘了吧。”
许是没料到他忽然转过头同自己说话，谢鸣愣了一下，才从容笑道，“没忘，此行我一定护好师尊。”
“……”适应角色适应得还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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