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崇明饮花雕

　　一听到“马家后人”四个字，萧三的脸色明显不太对，他求救似的看向萧秉和，萧秉和仍然一言不发，只是闭门养神。

　　萧三将眼神收回，小心翼翼的继续说了下去：

　　“这马家后人，说起来，就有些年头了，早些年，曾经有一户马姓人家，与我家老爷一起合伙做过生意，可是后来，出了意外，这马家至此湮没，所以，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人与我们萧府有仇的话，思来想去，也只有这马家人了。”

　　萧三言辞闪烁，避重就轻，丁风銮和段明崇都听出他话里有话，怎肯轻易放过。

　　段明崇咄咄逼人问道：

　　“如果真是出了意外，这马家又怎会将这罪责全部怪在你们身上，此事应该不会如此简单吧。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萧大管家，还请明示，这意外究竟是一桩什么样的意外，竟能让一大家子都湮没无存？”

　　萧三踌躇半天，始终吐不出一言来。

　　一直在一旁闭目养神的萧秉和缓缓睁开双眼，轻轻将头抬正，他仿佛在回忆一件很漫长的事情：

　　“你们就不要再逼老三了，这件事情，因我而起，如果要说，就由我自己亲自来说吧。”

　　丁风銮看见萧秉和终于肯打开话匣子，说起这件陈年往事，于是忙催促道：

　　“还望萧老太爷明示。”

　　萧秉和目视前方，眼神半点不肯偏移，他慢慢的回忆道：

　　“说起来，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我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也还没有挣下这份家业，读书不行，家里人就凑了点钱，让我走南闯北的，做些小生意周转度日。如此一来二去，总是可以勉强糊口，但却又赚不到什么大钱。有一日，我在外经商之时，有幸见识了一位马识礼马公子，他当年乃是滁州府衙的一位富商的公子，家中底子雄厚，胜过我百倍。不知道为何，我与他十分投缘，一见如故，之后更结为异姓兄弟，彼此交心，十足默契。”

　　段明崇听到这儿，便知此后必有转折，于是发问道：

　　“既然如此，这马家说起来并非是萧家的仇人，反倒是亲人了？”

　　萧秉和一脸无奈：

　　“可惜，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愿，我与马兄结交之后，也常受他的资助，总算有了些做生意的本钱，家中局面也一日好过一日。本以为可以一直安稳的过下去，可谁料，竟出了一桩大事。”

　　丁风銮急急问道：

　　“什么大事？”

　　“丁大人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下去，我记得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四月初春，马兄不知道从来收到的风声，说是蜀地的布匹奇贵，若能贩去，必有一番大赚头。他当时年少风发，一心想做出一番成就，用以自证，于是将家中钱资全部用以在江南购入此物，准备走水路入川售卖。”

　　段明崇的眉头皱了一皱：“将家中钱资全部用以购入？这么大的一笔钱，难道他的家中亲人竟不阻止？”

　　“段捕头，有所不知，我马兄的父母皆已过世，家中只有他一个后生，本来也是仗着父母余荫，安稳度日罢了，不知道他是受了何人蛊惑，竟生出了这做生意的心，如果没这番心倒也还好，也不会遇上这日后的事儿……”

　　“——我当时也拼命相劝来着，可是马兄为人十分执拗，他认定的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于是苦劝无法，我看蜀地路途遥远，他又盛情相邀，我也确实担心他一人出门无人照应，于是便和他一起上路。”

　　萧秉和脸上无限惆怅，继续回忆道：

　　“——起初还算顺利，我们所包的乃是大宗货船，船上的船夫和伙夫都不少，我二人也并没有多操什么心，可是走到快要入蜀地之时，这水路不比平原之地，崎岖婉转，十分考验船夫技术，我们在船上每日颠簸，也是苦不堪言。”

　　“——那一日，风和日丽，船终于到了一座沿途小镇，风景秀美，街集十分热闹。马兄在船上苦闷这好些日子，见了此等凡间美景，便再也坐不住，非要下船去逛逛，我拉不住他，于是只得和他一起下去。到了这街市之上，吃喝玩乐，自不赘言，他一向是个潇洒惯的富贵公子哥儿，花钱如流水，如今正如他的下怀，这般撒满使钱阔绰的客人，可是多少日子都不得见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惹下了一桩大祸，可见古人常说，钱财不露白，还是甚有道理的。”

　　“什么大祸？”段明崇隐隐发现他快要说到问题的关键处了。

　　“——不要心急，听我慢慢说下去。这马兄在酒馆使钱大方，于是这掌柜也对他留了意，上前相交攀谈，这才知道我们是来做生意的，身上银子充足，于是便对马兄游说，说此地晚间甚有乐子，有一绝代佳人，每晚都会在花船之上挑选男子，凡有中意之人，便会共度春宵，如果我等有兴趣，也可一起去看看，寻个热闹。”

　　“我当时一听这话，便知道这老板一定是收了他人钱财，如此做说客而来，再说这等偏僻小镇，就算有几个欢场女子，顶多也就是平庸姿色，怎会像他说的一样，是什么绝代佳人，于是根本不相信。”

　　“可是马兄却对这掌柜的说法着了迷，他说我们赶路日久，也不急于一时，况且蜀地已近，就在此处歇息一番，权当修整之用，大家伙正好歇歇脚。我虽然是他挂名的兄弟，可这趟生意，他才是出钱的正主，我不过是个跟着走货的，如今他发货要歇息，我也只得顺从他的意思，听从他的吩咐。”

　　“于是当日，我们就在这小镇上留了下来。到了晚上，这江边果然热闹非凡，还真有花船张灯结彩，招揽客人。马兄平素在滁州的时候就喜欢逛个青楼酒肆之地，如今更是如鱼得水，一头就扎了进去。”

　　“这镇虽然不大，可花船倒也似模似样，我们俩几经周折，马兄颇费了些银子，我们俩才得以做了入幕之宾，见到了白天酒馆掌柜所说的那位绝代佳人，果然是美貌非常，马兄一见到此人，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段明崇听到这儿，心中疑问窦生：

　　“萧老太爷，您刚刚才说这小镇不过是个偏僻之地，如此地方，还真有此等绝代佳人，岂非于理不合？”

　　“唉，当时没有细想，只以为是当地水土养人，女子姿容格外出色罢了。她们当时那一整艘花船的姑娘都很漂亮，不过唯有这位女子，的确是艳冠群芳，招人喜爱，我这个人，也不算是个好女色之人，可是当时见到那位姑娘时，也感觉惊为天人，颇为震慑，不难理解马兄这样的性情中人，就这样一只脚完全陷进去了。”

　　段明崇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马兄对这女子一见倾心，当夜就花了许多银两，与这女子饮酒作乐，讨她欢心，可惜这花船上有许多规矩，最会慢慢磨人钱财。马兄当日费银不少，可是这女子都不为所动，只是淡淡一笑，敬酒给马兄之时，也是一幅冷淡的模样，平常青楼如果是此等待客之道，恐怕客人早就发飙了，可惜不知道为何，此番作态，自这位佳人身上做出来，反倒显得有无比的魅力，让人根本生气不起来，反而心悦诚服。”

　　“所以这一夜，马兄毫无收获，不要说这位女子的青睐了，就算得到佳人半句好言好语都没有。我虽然见到这位姑娘之初，也有些被她的美色所惑，可是下船之后，我就迅速冷静下来。我当时就劝解马兄，古人常说财色害人，如今我们已经快到目的地了，自然不宜在此地浪费时间，不应该困顿与此女子身上，耗费光阴。马兄当时一心只扑在那女子身上，根本听不进去我说的任何话。”

　　“到了第二日，我以为情况会有些好转，不料，马兄如同疯了一般，一大清早，就跑出船去，连招呼都没有同我打。我后来才知道，他知道我不喜他与那女子攀结，于是故意瞒着我，去酒馆打探消息，询问老板，那绝色佳人究竟喜欢何物，有何攀结的方法……”

　　“如此一来二去，也只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马兄在这方面不但很有天赋，而且定力十足，不过三日功夫，他也不知用了何等方法，终于成功打动这位佳人的心，顺利和她做了一场夫妻。我本以为这等男女之事，只要到手了，必然兴致阑珊，再无乐趣，马兄的这笔风流债便也可以就此完结。不料，他竟同这女子许下山盟海誓一般，终日厮混，形影不离。这随身带的银两都快要使唤殆尽了。我这时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可惜已经有些为时晚矣……”

　　段明崇听着这番话，不由觉得无比耳熟，只是觉得此番场景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

　　思来想去，突然忆起，当初齐正语叙述自家大哥被玉楹迷得神魂颠倒，将京城产业挥霍殆尽的时候，好像也是此般的状况。

　　萧秉和还在继续叙述当时经过：

　　“马兄天天与这女子厮混，连船上的布匹生意也不管了，这船上的伙夫和船夫都是为了我们入川雇来的，停一两日倒还好，可是这耽误的日子久了，大家都不满了起来。如今满船的货物，可是却换不了现银，况且继续耽误下去，他们后面的日子也没法开工，实在是耽误各自的前途，于是大家也都一起闹了起来，如此这番争吵的激烈，马兄这才引起重视，听了我的规劝，决定还是先行离开此镇，入了蜀地，将货物处理掉，再做打算。”

　　“他对这女子用情极深，离开之时，生怕对方误会他的情意，于是转程为这女子挑选了一样信物，唉，也是老天误人，正是这桩信物，后来害马兄丢掉了性命。”

　　“什么信物，竟然如此重要？”丁风銮好奇询道。

　　“就是当地镇上产的一种同心锁，又叫夫妻锁，好像在蜀地十分流行，是他们那儿的一个什么云秀堂打造的。”

　　段明崇再度听见了云秀堂的名字，他的内心为之一振。

　　“萧老太爷，您说什么？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云秀堂的铜锁了吗？”

　　“反正我是没有记错，当时那个镇上，云秀堂的那个锁非常出名，好像他们家历代都出精致之物，尤擅做锁，价值不菲。马兄当时也见到了那锁，爱不释手，于是定了一对，还有阴阳两把钥匙，准备送给那女子定情之用，也是意在安抚对方，怕因为他的离去，对方胡思乱想。”

　　“可是如果按照这个说法，这本来是一桩美事，为何最后会遭遇不测呢？”

　　萧秉和叹了口气：

　　“所以说这世上太多事，本来就无什么道理可寻。马兄这样的人物，寻常女子无不倾心相待，不会生出二意，只可惜，他喜欢的，不是寻常女子罢了。”

　　“莫非这女子，不是真心与你这位马兄相交？”

　　萧秉和摇了摇头：

　　“若是普通的欢场女子，那倒也罢了，所为不过是求财而已。可惜这位姑娘，身份背景都十分特殊，并不是普通的欢场女子，这件事，我们也是后来才知晓的，可是，已经为时晚矣。那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段明崇越听越好奇，他隐隐嗅到这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与今日之间的关联，同样是蜀地境内的奇遇，同样是产自云秀堂的精致铜锁，同样是迷倒万千男子身份背景皆神秘的青楼女子，林林种种，这巧合之处未免太多了吧。

　　这件案子绝对与二十年前的旧事有关，重合之处如此多，而且全都是关键的位置，试问如果不是人为制造，老天又怎会有如此神机妙算的安排。

　　他按住头沉吟，这根本不像是意外之中的巧合，完全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重演了一遍似的。

　　前尘往事，复杂纠葛，之前与其他利害人的谈话一点一点浮现在段明崇眼前，他忆起了另一个关键，如今也唯有冒险一试了，他小心翼翼问道：

　　“萧老太爷，在下斗胆求教一句，你可曾听过金山牌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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