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然

　　过了几日，一顶普通的木轿从东宫抬到侯府后门，这不是我第一次成亲。
　　这次至少拜了天地，还有一身廉价的嫁衣。我看着红盖头视线里的厚底云纹靴，忽然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发怵。
　　我觉得讽刺的是，我被侍女扶进了曾经居住的那个屋子，视线里的那丛竹，令我无可抑制的想起八年来的点点滴滴。
　　我坐在熟悉的床榻上，心里开始焦虑，等着他进房。犹记得去年的我，站在这屋后的竹林里，望着他走进别的女人的新房，亦走出我的心房。
　　如今，我不必受那时望尽红烛灭的煎熬，但此时的忐忑更是折磨。
　　终于，他稳健的脚步走近，他在床前一步之遥停下，默无声息的宽衣。而我听着丝绸摩挲的声音时，心里更加紧张一会如何与他对视。只得揉搓着手下的被褥。
　　他没有掀开盖头，一手将我推倒床上，利落的解开外衣的盘扣和裙摆的红绳，覆身而上。我睁着眼睛望着血红的红绸，任由他一番餍足后，听到他穿衣出门的声音。我的眼泪才流出眼角。
　　他回了公主的楼里，这时第二日是女告诉我的，我不知是是她无意还有受人指使，我对此，不置一词。
　　我平静的接受了二夫人亲自送来的“补汤”，我知道，这次没人敢李代桃僵。二夫人监视我喝完汤后，待了许久没有去意，我平静的等待她沉不住气。
　　“听闻东宫那个婴孩并非是二皇子的子嗣，否则，又怎会将给他诞下子嗣的女人送人呢，泠然，是这样没错吧。”
　　“夫人料想的是。”我不多言。
　　她忽然凑上来，笑道：”就说吧，泠然一直是老三房里的人，万不敢做出辱他之事，那孩子可是……“
　　”那孩子是二皇子收养的，殿下愿屈尊做他师长，抚养他。我既然嫁入侯府，绝不会再与东宫扯上关联，寸儿的身世，夫人不必多心。“我知道她想问，寸儿是不是李冼的儿子。
　　我说完，托辞不适，才请走了她。
　　成婚三日后，须义快马加鞭赶回来。第一时刻便找来我，他晒黑了不少，胡子拉碴，风尘仆仆。
　　“他狠心将你赶出去了，为什不不来找我，为什么又回到他身边！”
　　我知道他觉得我犯贱，只是须义啊，自我母亲死后，卖入侯府至今，我何曾由过自己，从前身不由己，如今更是。
　　“李冼拥立四皇子，你知道吧。而我的孩子被困在二皇子那，我也不得已。只希望，有朝一日，若是两厢对峙时，你能站在二皇子这边。算是泠然这辈子负尽有心人了，来世再报。“
　　我垂眸跪下。须义盯着我，那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片刻后，他才离去。后来我才知道，他得知我被赶出侯府时，曾经私自逃出军营，被捉回去，差点被定了叛国投敌罪，最后被侯爷保释，戴罪立功平了边塞战事才至如今回来。
　　夜风四起，我坐在棋盘前，盘算着下一步棋。他披着狐球，款款而来。
　　我在桌旁，摆了几盘闲暇时下厨做的点心，几日来朝政繁忙，定会饥饿。他伸手拿了一块尝了尝，开口：“你投入二皇子门下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是。”我不迟疑。
　　“对大哥，亦能利用了。泠然还是泠然吗？“
　　”一直是。“一直也不是。此泠然亦非彼泠然。
　　他没再开口，拿了几块点心，出门去了。独留我对着棋局发呆。
　　他或许知道寸儿是他的孩子，这一个月来，并没有动作。偶尔我在竹林闲逛时，碰到李螓，互相奚落一番，各自离开。
　　据闻，二皇子西巡郡县赋税时遇刺。
　　我微觉不妙，拿着腰牌进宫悄悄探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虚弱的李韦，一脸惨白的躺在穿上，四周围着御医。
　　静妃在一旁镇定的同门客商量。见我过来，将寸儿递给我。我抱着寸儿，在一旁听着门客出谋划策。而来来去去的御医皆是小心的摇头。所有的门客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这时，静妃抱着寸儿镇定到：还没有输。
　　我却被定住般，看着静妃手上稚嫩的寸儿。
　　等到门客散去，静妃拉着我到外面的亭子里聊天。
　　“从前有个歌妓，因才貌出众被选入达官贵人府中做歌伎，她有幸怀上了老爷的孩子，生下来却是一个女子。老爷原想将她纳做妾的，这时皇上莅临，女子上台献舞，却被皇上看中，送入宫中。没多久被人下了药，再也不能生育。便只好收养已故嫔妃的儿子，用来保命。”她平静的述说，我淡淡的听着。
　　“入宫后，女子一直放不下宫外的女儿，悄悄打听，后来听说以前同在府上做歌伎的姐妹被纳作侍妾，抚养了自己的女儿。她偷偷送了姐妹玉器钱银，只盼着女儿日子好过。”
　　我看着她，忽然好笑道：“你说这些，该不会是要说，这个女子便是你，而你的女儿，是我这样的话吧。”
　　她认真的点头，眼里含泪。
　　“韦儿发现我偷偷去看过你，知道了你的身世，原本想接你秘密进宫，不料你被你父亲狠心卖了。等到找到你时，你已经进了侯府。”
　　“那怎么不将我赎出来？”我继续玩笑。
　　她静默良久，才开口：“知道你入侯府后，并得到李冼的信任，他又了别的想法，为防患于未然，只好任由你待在侯府，以备他日所用。“
　　”娘娘的故事很动听，不过其中漏洞太多。“我愤然离开，不愿听她瞎掰，呵呵，一个母亲怎么会狠心丢下女儿，换作我，是万万不忍丢下寸儿的。
　　如今李韦是吉是凶难料，她没了筹码，便用起来感情招。
　　可是我是与二皇子一阵线的，唇亡齿寒，他若是倒了，单凭一个李螓便会扒了我皮。我看着寸儿在我怀里咿咿呀呀的笑着，忽然觉得我得为他争一个好的未来。
　　我连夜同门客商量一番后，出了京城，坐船三日来到淮南。见到璧月，还来不及叙情，就将寸儿托付給璧月，我没有解释，只是请她善待寸儿。她看着我难言的眼神，发誓会视寸儿如己出。我便安心了。我知她如今见我，已新生隔膜，不如年少那般两相无猜。
　　晨时，宫里传来消息，二皇子病情好转。我将匕首藏在袖子里，在妆台前发了会愣，看着以前的自己。
　　四皇子午时过府用膳，名义上是探望再度有孕的李螓，实则在二皇子病重之际，拉拢侯府。我静默的待在房里，过了会，管家果然过来求帮助，说是上次四皇子莅临，我布置和安排十分得体，所以这次仍请我操劳。
　　我冷静的答应了，在虾饺中混入绵马贯从，又在主位一方熏上五毒素爱的蛤粉。以银筷代替木块，能卸下皇子的戒心。
　　菜单我一律亲自撰写配料，再没有红藤之类活血的药材。我总以为，只要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伤及到李螓，即便过分，他也不会真的恨上我。
　　我照旧待在竹林里，等着一切过去。
　　竹林久无人打理，有些已经生长歪斜。我数着一片又一片的落叶，心里思念着寸儿。
　　我记得李韦曾经问我为何执意留下寸儿，是为了他吗？
　　我当时只是摇头。
　　“泠然，一个无依的女人在未知的凶险生活里，还愿生下所恨的那人孩子，仅仅只因着那份母爱？”
　　“泠然。”一道低沉的声音，打断我的回忆，曾经爱恋至深的脸，猝不及防的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卑微的叩拜，垂头。他反而笑了：“你不再是侍女，不用行大礼。”
　　“泠然，不敢。”一句不敢，道破了我们至始至终的关系，以前不敢爱，如今，亦不敢恨。
　　“怨我？”
　　我摇头，重复那句“不敢。”目光所到之处，尽是凄然。
　　竹风而来，吹乱我的额发，我拂了拂发，打算离开。他抢先一步拉住我：“什么都别做了，我许你一个未来，也许寸儿一个未来。”
　　我侧身挣脱开，对他笑得花枝乱颤，有一瞬收回笑容，侧身望着茂密的竹林：“不觉晚了吗？”
　　“这几日，我总想着这些年来，我们四个一块长大，尽管长辈们彼此安争不断，我与你们尊卑有别，但所能回忆起的，全是你猝然禁不住笑的时候。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有，我们也都回不去。”我继续道。
　　我提着裙裾一步步离开隔离纷扰的竹林，从前我是望着他的背影，多年后，也有他看着我背影离开的时候。
　　夜里，宫里传来四皇子急病去逝的消息，侯府顿时乱成一锅粥，毕竟那四皇子是从侯府回去后急病而亡。明日，恐怕是场恶战。
　　我已知我无法全身而退，而四皇子的命，就是我对李韦德报答。
　　第二日，我着红底海棠纹的宫装，守在昏迷不醒的李韦身边。静妃焦虑的看着宫门的方向。如今的局势，朝廷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皇帝的旨意，我和静妃也是。只要皇上一死，李韦名正言顺的继位，而静妃便可关明正大的摄政。
　　然而等来的是璧月。
　　她只身一人，挺着六月份的肚子，跪在殿前哭泣。
　　我犹如泰山压顶，喘不过气。我的寸儿，是他的亲生骨血，他怎么可以！我的眼前闪过寸儿咿咿呀呀笑的模样。
　　是啊，我何苦作，何苦受？何苦喜欢自己的主子。
　　谁都在他的计划里，唯独他自己，运筹帷幄于天下。
　　知道此时，我才清醒的回忆起初次见面时的对话。
　　“叫什么？”
　　“奴婢……无岩。”
　　“音入罄竹，不该无言，以后你便叫泠然。”
　　“奴婢一生忠于公子，死生不弃。”

《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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