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寒山是被一声嘶吼吵醒的。

　　清晨时分，天还没有完全亮，睡眼朦胧的寒山突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嘶吼，他陡然惊醒，从帐篷中探出头观望。

　　不远处，宋礼正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眼中流出了两行血泪，在他身后，他的兄弟们群魔乱舞，有几人正缠斗在一起，有人正瑟缩颤抖，还有人手拿武器，对着虚空不停地比划着。

　　寒山看一眼就知道，这群人已经彻底入魔了，他们现在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各自面对着自己最恐惧的东西。

　　这才是这片红漠的真相，没有机关暗器也没有任何实质危险，只有一片会影响人思维的磁场，只要心中有所欲求，就会被红漠影响。

　　这是一片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寒山在心中默默感慨了一会儿，扭头轻声叫道:“先生，该你出手了。”

　　出乎他预料的，先生竟已经起了，正坐在帐篷边，静静地看向红漠的方向，面无表情，不喜不悲。

　　半晌，他收回视线对寒山道:“我去把他们带出来，你准备好药。”

　　寒山点头，这是两个人一贯的分工，寒山负责熬制让人神智恢复清醒的药，先生则要去红漠中把那些人带出来。

　　寒山曾想过，若是两个人的分工能换换，那先生应该就不会那么疲惫了，可惜他心中同样有所欲求，进入红漠只能是找死。

　　寒山只能看着先生神色淡然地走进红漠，他似乎全然不受红漠影响，将那些或昏迷或疯癫的江湖人一个个打晕了再丢出来。

　　转眼间，红漠里只剩下宋礼，先生放下手中那个昏死的江湖人，准备再度进入红漠。

　　但在这个瞬间，变故陡生。

　　一声尖锐的哨响突然响彻天际，呆呆地跪坐着的宋礼听到哨声，突然激动得一跃而起，蕴含内力的一掌拍向了脚下沙面。

　　先生的脚步突然停住，面色发白。

　　寒山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宋礼正在以内力破坏红漠，而九天的另外七位首领就葬在红漠下，先生平日里再无欲无求，此时心中也会生出保护那七人的墓地的愿望。

　　但在有了愿望后，先生就不能进入红漠了，他只能看着宋礼不停地破坏下去。

　　寒山突然怒极，他明白了一切必然都是那个外界人在搞鬼，他环顾着四周，想要找到对方的身影，质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如此针对先生。

　　先生却远没有他那么激动，他叹了口气，语气无奈道:“王爷，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吧。”

　　马蹄声自四面八方响起，片刻之后，几十位穿玄衣戴黑面甲的人出现在视野中，他们簇拥着一个一身明黄衣衫的年轻男人，那人无疑就是先生口中的王爷了。

　　王爷对先生笑笑，笑意张扬，他道:“你输了。”

　　先生静静地看着王爷，沉默半晌，突然闷闷地咳嗽了两声，殷红的血迹自他苍白的嘴角涌出。

　　王爷愣住，脸上张扬愉悦的笑容骤然消失，他跳下马几步冲到先生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寒山因眼前的局势困惑，他一直觉得先生和王爷必然有旧怨，可是看王爷的态度，似乎并非如此。

　　先生抬手，用沾染了些许血迹的手按住王爷，淡淡道:“看到你后心神激荡，没事。”

　　王爷不答，他紧紧抓住先生纤细的手腕，用指腹感受着先生的脉搏，确定脉搏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后，他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王爷追问道:“你身体怎么变得这么差？”

　　先生笑笑，神色有些无奈，他答道:“哪里会有人真的无欲无求呢？”

　　王爷咬牙切齿:“所以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用内力对抗红漠？你真是不怕死啊！”

　　先生神色认真地摇摇头，道:“赌约只剩下最后两个月了，我算过，死不了。”

　　王爷语塞，良久他才咬着牙露出个略显狰狞的笑容，道:“可是你输了，你现在不得不有求于我。”

　　先生神色平静地点头，道:“是啊。”

　　王爷看着他过分淡然的表情一愣，猛然恍悟，惊喜道:“所以你的愿望其实……就是这个！”

　　先生半敛着眼眸，没有回答。

　　王爷看着他逃避般的神色，突然笑了。

　　他们都想到了十年前的那场赌局。

　　王爷的神色得意，他打趣道:“既然你我早就志同道合，你何必还要立下赌局？”

　　先生想了想，道:“一来我生无可恋，二来，当时我并不想看到你。”

　　王爷嗤笑道:“背叛组织的那个人又不是我。”

　　寒山一惊，他这才知道这位王爷的身份，十年前的动乱后，九天仅存两位天君，先生是其中之一，王爷竟就是另一位！

　　寒山早听说过江湖传闻，众人皆言十年前背叛九天的那个人正是王爷，可此时王爷神色坦然地做出否认，竟让人难以自制地想相信他。

　　先生一针见血地答道:“但你同样背叛了组织。”

　　王爷噎住，半晌才问道:“你怨我当时作壁上观？”

　　先生没有说话，以表默认。

　　王爷看着先生隐隐含怨的眼神，突然笑道:“可你早知道我同九天所求不同。”

　　王爷神色张狂，继续道:“九天想做的，是帮助皇室维护朝政，可我想要做的，是直接取而代之。”

　　先生的语气有些无力:“可你也是九天一员。”

　　王爷看着先生，微微一笑，道:“其实我放任九天被铲除，也是因为你。”

　　先生一愣，抬眼看向王爷。

　　王爷道:“我想让你来帮我，可只要九天存在一日，你就会为他奔走一日，为能早日达成目的，我只能让九天被铲除。”

　　先生看着王爷，眼神几分惊讶几分愠怒。

　　“你……”刚说出一个字，先生便语塞。

　　王爷坦然笑道:“如今九天不复存在，朝廷无可救药，你又输了同我的赌局，你只能帮我。”

　　先生看着王爷，手握成拳，半晌，又渐渐松开。

　　他道:“让宋礼出来。”

　　王爷双眸一眯，神采飞扬道:“你同意了？”

　　先生淡淡一笑，神情有些无奈，但又如放下什么顾虑般，隐隐带着些许轻松，他道:“是。”

　　说完这话，先生翻身骑上骆驼，对寒山道:“走吧，我也该带你去看看……外面的江湖了。”

　　寒山怔怔地看着他。

　　先生见他神色茫然，轻轻一笑。

　　寒山从没见他这么笑过，在他记忆中，先生的神情总是浅淡的，稍不注意便消失了，所以他时刻要紧盯着，生怕错过丝毫表情。

　　但先生的这个笑却不同以往，他的表情幅度依旧不大，但眉眼舒展，神情突然生动起来，不再如以前一般，无论何时总藏着几分倦怠。

　　寒山呆呆地点点头。

　　等到宋礼被两只狼一般大的狗叼出来，一行人再度上路时，寒山才回神问道:“你们所说的赌局，是什么？”

　　先生看了看王爷，缓缓摇头，轻轻一叹。

　　王爷率先道:“十年前，九天覆灭之后，他心如死灰只想离开，我便同他打赌，我给他十年的时间想清楚，若他十年不与昔日故友再见，我就再也不来找他，若他输了，就要辅佐我夺得天下。”

　　先生轻声叹道:“我输了。”

　　王爷神情自得道:“我殚精竭虑地谋划了十年，你输得可不怨。”

　　先生眼眸半垂，没有说话。

　　寒山突然警觉起来，他紧盯着王爷，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先生辅佐你？”

　　王爷看着寒山，半晌，他神色了然地笑笑，反问道:“你可知为什么我有那么多种方法逼他出山，但我却选择告知外界红漠有宝藏？”

　　寒山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他。

　　王爷笑道:“因为与我而言，红漠当真有宝藏。”

　　王爷扭头看向先生，道:“你总以为我执着于你，只是因为你的才华。”

　　先生看着王爷，用眼神反问他:难道不是吗？

　　王爷浅笑，他英俊的眉眼于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眼神深邃地看向先生，答道:“其实真正的理由是，与我而言，这浩瀚沙漠、乃至这悠悠天地中唯一的宝藏，就是你。”

　　先生愕然地回望他。

　　寒山在一旁咬碎了一口银牙，宋礼似乎终于悠悠转醒，发出一声低吟，但先生和王爷没有向他们投去哪怕一个眼神。

　　王爷策马行至先生身旁，语气势在必得道:“走吧，你可是已经答应我了，不能反悔。”

　　先生沉默半晌，轻轻点头。

　　他道:“走吧。”

　　两人于沉默中策马同行，良久之后，先生突然又道:“我并无反悔的意思。”

　　“毕竟我何曾说过，我不心悦于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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