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这一夜，小狐狸白凤九企图引诱东华帝君的计划并未能顺利实施，原因有二。
　　一是她白日练了一天剑，初时不觉得，待晚膳后同帝君在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再回到寝殿，一见到和软舒适的云床，顿时觉得全身若散了架一般，只想爬上去趴着一动不动；当然，凤九当即便这样做了。
　　她三两下踢掉鞋子，连衣裳都来不及脱，直直地倒在床上再无一丝气力。还是帝君看不过去，坐在她旁边慢慢替她除了外衣，又翻过身替她脱掉中衣。
　　凤九迷迷瞪瞪地望着帝君严肃俊美的面孔，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帝君你为何长得这样好看，本来，本来今夜本君还想……”
　　帝君挑了挑眉，手指仍慢条斯理解着她的扣子：“女君今夜想如何？”
　　凤九脑子里有点儿糊，胆子也有点儿大，不怕死地说道：“今夜本来想要引诱你来着，可是眼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说毕啧啧叹息两声，十分遗憾。她脑子突然灵光一现，摸着帝君脸的手转而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帝君，你说实话，是不是不愿意同凤九欢好，才拉着我去练剑术的？”
　　帝君的声音哑了哑，倒是没有挣脱她的手指：“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凤九愣了愣，轻轻说道：“帝君，凤九这样喜欢你，你又长得这样好看，即便我们以后都不能做那档子事，凤九也不会介意的。只要能日日看着你，凤九便觉心满意足。”
　　帝君抬起凤九的肩膀，替她把中衣褪下，还帮她理了理纱衣，脸上仍看不出喜怒，一派坦然无波的神情：“即便女君胸襟宽广当真不介意，本君却相当介意。”
　　凤九笑了笑，有点睡意漫上来：“你还说自己不是个小气的神仙，骗人。”说着把帝君往下拉了拉让他也躺着，翻身扑进了他怀中：“帝君你抱着我睡。”
　　帝君望着她的脸有些怔忡：“女君，这难道不算是引诱么？”
　　凤九已经有些不太清醒，仍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追问：“你说什么？”
　　帝君好好地躺了下来，将凤九在怀里挪了挪，让两个人都更舒适些，低低劝道：“睡吧，明日本君带你一同去朝会。”
　　凤九意识已经飘远，在帝君怀里蹭了蹭，鼻端淡淡的白檀香似一团云絮托着她浮浮沉沉，陷入温柔的梦境，脑中究竟有没有听到帝君要带她去参加朝会，也没有人知道了。
　　东华帝君慢慢张开眼，望着怀里小狐狸的睡颜，嘴角挂上一丝苦笑。帐中漂浮着紫色的气息，是他方才施放的昏睡诀——这也就是帝后今晚未能顺利实施计划的第二个原因了。帝君不知道，为何以前的三十多万年似乎都如一弹指瞬间便过去了，眼下这五日却如此难熬。他日日抱着他的小狐狸却不能动她，望着她的一脸期待却要狠心推拒她，这折磨实在是太不人道了些。
　　紫色的气息在帐中漂浮，渐渐弥漫至整间寝殿，帝君却一丝睡意也无。他垂头望着怀中的少女，思绪浮沉，心头竟涌上了些许怯意。他从未像如今这样渴望过某样东西，即便她已经在自己怀中，却仍担忧着会有失去的一天。他有多想要她，便希望她也有多想要他。不是将他视为一个神尊，曾经的天地共主，而是像一个女子爱慕一个寻常男子那般，望着他恋着他陪着他，生生世世。
　　他想到自己当初曾对她说过，神仙哪有什么生生世世，这一世，便够长的了。
　　他完全记不得当时的心境，就如他当初不明白为何会有些神仙陷入爱情难以自拔。
　　待他今日明白了这一切，心头竟掠过沧海桑田之感。这几百年，他拥有的感受，比此前三十多万年还要纷乱芜杂。
　　他早已无力回头。

　　九重天上，祥云吐瑞，仙鹤齐鸣，三三两两的仙者交谈着步入一座高大轩敞的殿堂。这里是朝会的大殿，天君仍未驾到，几位尊崇的神君亦珊珊来迟，殿中的气氛便显得有些松快。
　　连宋在大殿外站着，摇着扇子等着说好要带青丘女君同来的东华帝君。他知道东华向来不是那种拘礼的神仙，所以他来参加朝会的时间便不是很容易估计。其实连宋在猜测诸位神仙的习性上头，很有些经验。比如说现任天君好拿架子，不管什么活动都要稍微押后一点前来，让大家齐齐等着他；再比如说太子夜华向来很守时，总是在规定的时辰之前便到场等候；又比如说一些地位稍高一些的神尊，总爱踩着时间到场，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连宋方才已经见到沧夷神君入了大殿，他摇着手中的扇子，似乎已经预见到即将到来的修罗场，这让他的心情既雀跃又激动。
　　连宋等得有些不耐烦之时，终于见一片紫色跃入眼帘，银发紫衣的帝君牵着一袭红衣的青丘女君缓缓走了过来。最初的愕然过后，连宋见着了帝君扣着女君手腕的邀云指——帝君真要带她前来，又何需如此姿态？连宋打开扇子，忍不住绽开一个笑，又缓了缓将嘴边的笑意收了收，做出一副稳重姿态，才迎了上去。
　　凤九见到连宋，终于憋不住，回头对帝君说道：“帝君，我已经随你来到此处，你可以放手了吧？”
　　连宋假作好奇问道：“女君自承位以来从未来天宫参加朝会，今日怎么如此有兴致？这朝会可十分无聊，令人昏昏欲睡……”
　　凤九点点头道：“不错，今日晨起，帝君便说要带我来参加朝会，凤九原本也对这朝会有些好奇，便是来参加也并非不可，可是帝君他……”说着声音便不若方才响亮，嚅嗫半天竟红了脸再不肯往下说。
　　帝君清了清嗓子，问连宋道：“已经来了？”
　　连宋点点头：“已经来了。”
　　凤九听二人打了个哑谜，不知何意，帝君又上前要牵她的手，她忙闪到连宋身旁：“帝君，方才我们一路行至此处，已经十分不妥，路上，路上遇见许多仙娥，若是消息传到青丘……”
　　帝君眼神闪了闪，偏了偏头：“不牵手也无妨，那你要站在本君的紫金座旁。”
　　凤九愕然，忙摆手道：“帝君，凤九乃青丘女君，又怎可站在你身旁，你那位置，岂是寻常人能站的？”
　　连宋瞧二人旁若无人打情骂俏，顿感十分头疼：“东华，凤九，这可不是你们太晨宫……”
　　东华帝君瞥一眼连宋，又向凤九说道：“你果真不站在本君身边？”
　　凤九坚决摇头：“不站。”
　　帝君叹一口气：“不后悔？”
　　凤九继续坚决摇头：“不后悔。”
　　帝君理了理衣袖：“连三殿下可是个见证，若你到时后悔了，本君可不会帮你，事后你也不许与本君生气。”
　　凤九听他这样说，心里顿时有些慌乱，然而她细细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难得参加一次朝会，自然是与帝君离得越远越安全，毕竟前来议事的神仙来自四海八荒，若是在朝会上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那不就等同于昭告天下？想到这里，又沉稳缓慢地点点头应了。
　　连宋一脸狐疑地看看凤九，又看看东华，不晓得他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不过既然有戏可看，他当然不愿白白放过，是以微微一点头，诚恳应道：“连宋已经听到了，女君表示绝不会后悔，事后亦不会与帝君生气。”
　　凤九见帝君已经抬抬眉头径直往大殿去了，忙拉了拉连宋的衣袖：“连宋君，你说，今天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连宋抿嘴一笑：“今天要发生什么事，本君还真的不知道，或许东华知道吧，你不是说了绝不反悔吗？”
　　帝君在高高的台阶上回头望着他二人，问道：“还不过来？”凤九忙放开连宋，快步跟了过去。

　　他三人因在外头说了说话，待进入大殿时，天君正缓步上殿落座。凤九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了，见帝君已稳稳坐到了他的紫金座上，眼光不时地往她站着的这边瞧，她又往柱子后头躲了躲。
　　凤九第一次参加朝会，听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她见天君先问了问鲛人动向，南海水君像是早已有所准备，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凤九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正思索间见天君也不甚在意，转脸又问翼族是否安宁。这次换了个凤九不认识的仙者，报说翼族虽族内小事不断，多因一些部众不服女君管制，倒也不致生出大乱。天君又点点头，继续询问四海状况，凤九听了半日，已有些茫然神游，突然凤九听到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顿时一惊，尚未应答，见殿内诸人已齐齐将脸转过来望着她。凤九头皮一阵发麻，端出青丘女君的架势往外头走了两步，恭谨行礼。
　　天君在高座上俯身望着她，脸上端着点笑意：“白凤九，你承位三百余年，还是第一次前来议事，可是青丘发生了什么大事？”
　　凤九一愣，忙摇头道：“青丘历来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并未发生任何事。凤九此来，是……”她心虚地瞥一眼远处的紫金座，见帝君亦望着她，嘴角似笑非笑，她心头一阵乱跳，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是为了面见天威，聆听天君训示，以求增长见识，开阔视野。”
　　天君摸了摸胡子，笑着点点头，凤九晓得自己这一席话说得还不算糟糕，松一口气，正要再悄悄往后退两步，听到天君又叫了她一声：“凤九，本君听闻你避世青丘三百年，今日肯来天宫，难道是随沧夷神君一同前来的么？”
　　犹如晴天霹雳，凤九猛地抬头，见到天君犹自笑吟吟地望着她，然后眼神一转看向了另一位神君。凤九顺着天君的眼光一瞧，一身黑衣，也转过脸来温和望着她的，不是沧夷神君是谁？她一脸愕然，望着沧夷连一个笑容都挤不出。
　　朝堂之上似掠过一阵微风，淡淡的喧哗隐藏了神仙们难耐的八卦之心。
　　青丘女君白凤九，当初的青丘小帝姬，其实这许多年来一直活在各种各样的传言之中。
　　比如传说中青丘的小狐狸都是绝色，拥有远超世间诸相的容颜，前有四海八荒第一绝色的白真，后有四海八荒第一美人的白浅，现在这美冠四海八荒的名头便落在了青丘女君白凤九的身上。神仙虽与凡人不同，寿数更久，还有法术傍身，这八卦之心却并无稍减。自她姑姑白浅嫁于太子夜华之后，仍待字闺中的女君白凤九这个名头便越来越响亮，而四海八荒想要一睹尊容的神仙也越来越多。眼下这大殿之中的仙者，十有八九便对她怀有好奇之心，探头探脑想要端详一番。
　　再比如说当初曾有个传闻，说青丘小帝姬钟情于九重天最为尊崇的神尊东华帝君。可是这两个人实在辈分相差太远，年龄又过于悬殊，大家实在想象不出几十万年生活在三清幻境的东华帝君会与任何一位神女传出绯闻，更何况还是一尾才三万多岁的小红狐——尽管她有着传说中数一数二的美色，但是帝君这数十万年，什么样的美色不曾见过，又怎会惑于皮相？所以，当初那一场传闻，尽管传得沸沸扬扬，结局却并未太出乎意料。帝君还是那个帝君，继续在太晨宫里头钓鱼养花下棋作画，而青丘小帝姬在自断一尾仍未获帝君欢心之后，黯然回到了青丘。这三百多年，青丘一直在四海八荒征婚，要替她寻一佳婿，似乎正是这一条传闻的佐证。
　　还有一条传闻，则是在最近开始流传出来的，说的是青丘女君的婚事终于有了着落，女君的爹爹狐帝的儿子白奕上神亲自替她选了个青年才俊，乃是织越山的沧夷神君。传说这位神君年轻有为，姿容俊美，品格端方，在年轻一辈的神仙中可算是出类拔萃。在神仙们从听了数十万年八卦锻炼出的判断力来看，这才是关于青丘女君的传闻中比较靠谱的那一个，年轻的神君与神女，互有好感心生爱慕，终成眷属，大家都喜闻乐见至极。
　　此时此刻，传闻中的几位主角齐齐出现在了这个大殿，在场的神仙们怎能不两眼放光热血沸腾？
　　青丘女君白凤九在大殿诸多神仙的注视之下，虽端着一副稳重端庄的派头，亦难免头皮一阵发麻。她觉得自己今早的预感十分正确，帝君早起突如其来说要带她参加朝会时，她便觉得事有蹊跷。可惜，她既辩不过帝君，又被他拿住了软肋，帝君对着她又是笑又是挑眉又是低声慢语劝诱，她顿时头脑发昏任他牵着她出了太晨宫，走到半道她醒过神时已经来不及 ；更何况帝君的邀云指牢牢扣住她腕上几处穴位，端的是狡猾至极。
　　凤九在朝堂之上被天君这样拎着一问，脑中又是一阵空白。她抖了抖悄悄往帝君脸上瞧了瞧，见他只是挑挑眉，什么表情也没有，心里稍安。
　　凤九还未回应天君的这个问题，见他的眼光已经自她身上移开，落在了东华帝君身上，沉吟一会儿又落在了沧夷神君身上。

　　认真说起来，现任天君统领着四海八荒的这许多年，实在可称得上四海升平。所以天君对自己的能力、眼光和判断力很有些自信。在这自信里头，他还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于是时不时地也想要让自己表现得和蔼一些，平易近人一些，稍稍拉近一点儿自己与底下这些神仙的距离。
　　而且，天君对于自己还有一个极大的误会，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善解人意的仁君，并且在调解神仙之间的恩怨纠葛一事上极有能力。
　　方才他在金銮座上往下面一望，便抓住了立于漩涡中心的三个人：东华帝君，沧夷神君，还有青丘女君。
　　首先他瞧了瞧坐在紫金座上淡淡支着下巴的东华帝君，同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嘴角还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天君一见他那点笑，就明白了帝君的心意，他晓得三百多年前青丘小帝姬一直恋慕东华帝君，在他太晨宫里很是惹了些麻烦，还累得他下凡历劫失了九成法力。这三百多年，青丘女君避世不出，倒是还了他一份清静。
　　然后天君又瞧了瞧稳稳站在殿中的沧夷神君，以及几乎缩在一根柱子后头的青丘女君白凤九。
　　天君的脑子略微一转，便明了当前形势。他方才叫出青丘女君的名字时，暗暗观察了帝君与沧夷神君的脸色，更是坚信了自己判断的正确。
　　眼下，天君见青丘女君一脸被自己戳破心事的窘迫，觉得自己的猜测又准了几分。他料想定然是女君在这三百年间已移情至年轻有为的沧夷身上，如此一来，东华帝君亦可从此事中解脱，沧夷神君与青丘女君也算良缘得许，美事一桩，一举三得。
　　他决定要在今日做一个大人情，送出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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