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作者:自在梦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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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凤九仍在长榻上倚着,帝君回到石桌前剥枇杷,大约是这枇杷剥起来有些棘手,帝君将一颗黄色的果子拿在手里认真端详了半晌。
      无忧树下适时响起一道清扬的声音:“魔君煦旸求见东华帝君及青丘女君。”
      帝君见薄毯已将凤九包得严严实实,沉声应到:“进来。”
      老成又稳重的魔君煦旸,与几日前凤九所见已大不相同,步履稳健,神色爽朗,看着倒是比那日要年轻上许多。他朝帝君恭敬行了礼,又朝凤九行了一礼。帝君抬手道了声坐,煦旸也不推辞,又一礼后便在石桌旁坐下。
      “禀帝君,今日沧夷神君已自玄檀宫归来,乱党已被剿灭,即便偶有流窜在外的,在下亦会追杀到底,不致再生事端。聂初寅仍押在地牢之中,等候帝君发落。”
      帝君仍注目手中的果子,淡淡开口:“本君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煦旸应了声是,回道:“玄之魔君聂初寅,自登上魔君之位,便极有野心,一直想号令魔族自称魔尊,此次丹泠宫被他寻隙陷害,亦非意外之事。此人虽有野心,却无才无德,若任由他胡作非为,怕会引起南荒动荡,战事重起,近十万年的和平一朝消散。在下认为,此人留不得,不知帝君意下如何。”
      帝君淡淡嗯了一声:“区区一个聂初寅,在南荒翻不出什么浪花。”说着眼光一转落到了凤九身上,眉目冷峻:“只是青丘女君因这一身伤,吃了不少苦头。”
      煦旸了然,应声道:“此事不劳帝君费心,女君此次救我一族上下幸免于难,恩重如山。女君所受委屈及苦楚,定让他千倍奉还。”
      帝君点了点头,神色稍缓:“这聂初寅你给本君留着,本君还想见他一面。那你说,他的玄檀宫又该如何?”
      煦旸沉吟半晌道:“此事自然应由天君及帝君商议,在下不敢妄议。”
      帝君抬了抬手:“准你议一议也无妨。”
      “是。”煦旸眉间微蹙,缓缓说道:“魔族七君,分领一方土地,数万年来相安无事,兵戈不起。在下认为,能够一切如常便是很好,玄檀宫中有不少能人志士,另选一位魔君亦非难事。”
      帝君抬头觑他一眼:“你倒是没有野心。”语气平淡,却不知是褒是贬。
      煦旸拱手作礼:“在下才疏德浅,只想护佑一方,并无野心。”
      帝君未再说话,院中一时极静,几簇娑罗花自树梢飘落,伴着淡淡香气落在凤九倚着的榻上,她欲抬手去捡,方想起自己双手仍被裹在毯中。帝君手边已剥了几只枇杷,黄色的果肉泛着蜜意,惹人垂涎。他侧脸望了望凤九,眼底隐现一丝不耐。
      煦旸终于轻咳一声,再度开腔:“在下还有一事欲询问女君。”
      凤九心里一咯噔,晓得他要问姬蘅的事,忙换上一副端严谨慎的表情:“魔君请说。”
      煦旸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问道:“今日听小燕说,女君此行前来南荒,是为了瞧一瞧姬蘅过得好不好,不知女君在何处认识姬蘅,又与她有何关系?姬蘅虽为本族公主,然此番铸下大错,定要受罚。本君虽想略施惩戒,却怕拂了女君的意,令女君不快,是以冒昧前来问一问。”
      凤九见他如此坦率,一时竟不晓得是不是该直接将孟昊的事告知于他。她有些为难地偷偷瞅一眼帝君,帝君向她抬了抬下巴,做一个说的口势,凤九心下稍安,便坦诚说道:“凤九此前机缘巧合救了一条被困于深潭的猛蛟,虽最终伤重不治,他临终前却有事相托,凤九当时亦应允了他的嘱托。这位猛蛟老爷,便是姬蘅公主的生父,也是东华帝君昔日座下战将孟昊。”
      煦旸的表情看着像是大吃一惊,望了望凤九,又望了望帝君,缓缓点了点头。
      凤九接着说道:“当日孟昊老将军托凤九前来南荒代他看一眼姬蘅公主,看她过得好是不好,孟昊老将军昔日被你族前任魔君设计困于深潭恶阵,担心现任魔君亦非正人君子,是以有此一托。”凤九又望帝君一眼,瞧他缓缓摇头,便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继续说道:“凤九亦不知此次会撞见这一场变故,那孟昊老将军昔日伴随帝君左右,忠肝义胆,威风凛凛,却是极令人钦佩的君子。”
      煦旸愣了一回神,眉头皱起叹了口气:“我虽早已知晓姬蘅非我胞妹,却不知还有这一段过往。这些年来,我待她就如胞妹一般,并未亏待她,只是她心结难解,心魔未除,终究酿此祸端。本来我想将她逐出丹泠宫,任其自生自灭,不知帝君与女君有何良策?但有要求,煦旸无不应允。”
      帝君淡淡说道:“本君与孟昊之间,自有因果,与这姬蘅却并无任何关联。你们无需顾虑本君感受。”
      凤九想了一想,语气间很有些不确定:“凤九亦不知如何处置更为恰当,然而这公主既然一直身处魔宫,受魔君照料,若是一旦放逐出宫,是否会衣食无着,生计堪忧?凤九亦知她此番铸下大错,然而既应承了孟昊将军,终究该保她平安。帝君……”凤九觉得自己从未如今日这样为难,依着她的性子,自然不会同情姬蘅,倒是觉得她咎由自取;然而有承诺在身,却觉缚手缚脚。方才帝君丢给她那个眼神,她心领神会,晓得帝君是不愿她将照管姬蘅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可是究竟该如何做,她却毫无头绪。
      帝君瞧了瞧她为难的神色,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转瞬即逝:“本君觉得,既然魔君你已照料她这么多年,不如接着再照料她一段时间,至于是公主还是仆役,料想着总比在外头自生自灭要好的多。待过一段时间,魔君再替她寻一老实可靠的人嫁了,这桩事便也可揭过不提。”他看一眼煦旸,瞧着他有些为难,又淡淡说道:“如此一来,魔君可算还了女君的恩情,又免去女君忧虑,岂不一举两得。”
      煦旸想了一想,点头道:“女君恩情,煦旸自该肝脑涂地报答。继续将姬蘅养在宫中,不过是多一个人看着她罢了,亦非难事。女君无需再为此事忧虑。”说罢松一口气,像是终于了了一桩心事。他抬手自袖间取出一只玉笛,通体赤红,泛着幽光。“此乃本族圣物,唤作引魂笛,可令生者魂魄安宁,可引死者魂魄来归,本君感念女君之心,绝非虚言。还望女君收下此物,聊做丹泠宫与青丘结交之礼。”
      凤九大吃一惊,忙忙摇头:“魔君此言差矣,凤九此番误打误撞救了你们,却绝非贪图报答,你我相识便是有缘,结交成朋友便是了,此后切勿将报恩这样的话挂在嘴上。”凤九听到帝君一声轻咳,向他望了一望,见他眼带戏谑,却不知何意。“此笛既是你族中圣物,岂可随意送人,魔君还是快快收好吧,凤九绝不敢要。”
      煦旸见她神色坚决,眼中大为诧异:“女君年齿虽幼,胸襟气魄委实难得,真当是心底无私,举目无尘,在煦旸这十数万年见过的人中亦属罕有。既然女君坚辞不受,煦旸也不便勉强。日后无论何时何地,但有嘱托,披肝沥胆竭尽所能,煦旸虽死亦不足惜。”
      凤九听他这一番话,极是难为情,嚅嗫半晌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好无助地望着帝君,帝君眼睛亮亮地回望她,嘴边含笑:“本君觉得,魔君这番话说得很不错。女君确实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帝君你又……”凤九恨不能以手掩面,免了这一尴尬,听到院外无忧树又是一阵响,同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说今日帝君陪女君在此赏月,小神冒昧叨扰,望帝君见谅。”一道玄色身影已阔步迈入院内,脸上仍有一丝风尘之色,似乎刚赶路归来,脸上笑容却很明朗,目光炯炯落在凤九身上,正是前几日才来探过凤九的沧夷神君。
      凤九一时哑然,不晓得今日为何大家约好一般来打扰她与帝君这一次小小的约会,心底不免很是悻悻然。方才她与帝君坐了这么久,悄悄话都没有说上两句,连她好不容易盼来的一个吻都未能尽兴——这么一想,她堆出的笑容便有点牵强。然而她还是笑着向沧夷神君问了声好,见他恭谨向帝君行了礼,又告了座。
      煦旸清了清嗓子,起身告辞,走前问了问凤九的伤势,诚恳开解几句,老成持重地走出了院子,自行远去了。
      院中剩了三个人,帝君神色冷淡,竟连方才端着的那点客套疏离都懒得再装,眉目沉沉,表情高深莫测。凤九觉得他大约是有些倦了,便好意问他:“帝君是不是有些累了?”
      帝君侧过脸望着她,眼神冰冷:“怎么,女君是想让本君回避吗?”
      凤九愣了愣,觉得自己此番马屁大约拍到了马腿上,只得摇头:“当然不是,不论沧夷神君要说什么,帝君自然都能听得。”
      沧夷神君似丝毫不觉此间的压抑,仍微笑望着凤九:“我也没什么事,好容易将正事忙完,就想来看看你,你今日的气色,比前日要好多了,我也放心多了。这几日多劳帝君照顾,倒要好好谢谢帝君。”
      帝君周身像是结了冰:“为何本君要承你的谢意?”
      沧夷神君又是一笑:“帝君向来慈悲为怀,施救自然不望报答,倒是我说得不对了。”他将凳子往凤九这头挪了挪,从袖中掏出两件物事来,拿在手上摆弄给凤九看。凤九被他手上的东西分了心,便顾不上去琢磨帝君为何突然如此不高兴。她见沧夷手上拿了一个桧木面具,又拿了一个木偶人。那个面具做得虽有些拙朴,却会随机变化各种表情;那个木偶做得极为精致,手足关节皆能活动,上头涂的油彩亦颇有雅趣。沧夷将它们拿在手中摆弄一番,见凤九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便将凳子挪到了长榻边,凤九高兴地想抬手去接,想起自己手上仍裹着纱布,顿时有些难为情。
      沧夷神君见她身上裹着毯子,料想她是在院中坐着怕冷,又见她一脸好奇之态,便将两个小玩意拿在手上慢慢玩给她瞧,还低声说道:“我晓得你向来喜欢这些玩意儿,等以后我空了,便陪你四处去玩一玩。”
      凤九原本瞧得开心,突然听他说得极是亲密,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为何……为何你要带我四处去玩一玩?”
      沧夷神君笑得极为开心,露出一口雪白牙齿,英俊的脸上如春风拂过:“你大概还不晓得,前些日子我向你爹爹提亲,他已经答允我们的婚事,你我眼下已是未婚夫妻,你不用同我如此见外。”
      凤九觉得自己像是被九天玄雷劈中,脑中嗡的一声,她扭过脸看向帝君,正好撞上他瞧过来的冰冷目光,顿时浑身一哆嗦。她急切地向沧夷神君劝道:“此事万万不可!凤九三百年未回青丘,完全不晓得爹爹他竟然自作主张……你与我不过数面之缘,为何如此胡闹,难道你不晓得,我心里早就喜欢其他人了吗?”
      沧夷神君仍笑着看她:“我自然晓得,可你当日也告诉过我,你已决意将他放下。我对你一见钟情,数十年来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你纵然一时忘不了他,时日久了,自然亦能慢慢将他忘了。你若嫁于我,我定不让你受一丝一毫委屈,教你天天都称心如意。”
      凤九万料不到他竟会当着帝君的面吐露心意,头晕目眩中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你既然晓得我喜欢他人,那你可还记得那个人是谁?”
      沧夷神君挑了挑眉:“四海八荒都在传说青丘小帝姬钟情九重天上的东华帝君时,我便听说了,后来又听你亲口说过,怎么会忘?”
      凤九不晓得自己还能说什么,帝君在旁边似乎已坐成一尊雕像,并不会有谁来解救她一番。她只能咬牙说下去:“那时候,我是同你说过要放下他,可是眼下,我反悔了。你切莫再喜欢我,我们之间的婚事也不能作数,我回去之后就叫爹爹前来退亲。”
      沧夷神君像是终于有点回过神来,回头望了望帝君,思索了一会儿,问她:“是不是这次他照顾你,你又觉得自己喜欢上他了?你晓得他是不能有姻缘的,当日你已经为他断过尾,那份苦楚你忘了么?”
      他这番话却说得极是有理,凤九不晓得如何反驳,竟一时愣住了。
      沧夷神君又温言劝道:“眼下你还这么小,分不清什么是崇拜之情,什么是痴心恋慕,世间崇拜东华帝君的女子何止千千万,最后不也都寻到如意郎君嫁了吗,待你长大一些,自然会慢慢将他忘了,亦会真心爱上其他人。”
      凤九又急又怒,不知道为何这人如此冥顽不灵,差点便要哭出来:“你你你,一点也不讲道理。我既然说了不会嫁你,就绝不会嫁你,我生生世世只喜欢东华帝君,哪怕为他断了九条尾巴,你也管不着我。”
      沧夷神君脸上的笑意终于慢慢消散无踪:“你别哭,身上的伤才好了一点,忧虑无益养伤。既然你仍喜欢他,那你便喜欢他好了——你还这么小,我慢慢等着你就是了。”
      啪一声响,凤九一愣,回头见那尊雕像已将苍何剑拍在桌上,一字一字说道:“你还不走吗?”
      沧夷神君看了看凤九,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见凤九扭过脸不肯瞧他,终于没有再说。起身又看一眼东华帝君,慢慢走出了院子,背影瞧着很是萧索。
      凤九方才其实并不是很想哭,此时见到沧夷神君的背影一转弯不见,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了无限伤感与委屈。她第一次发觉,原来面对一份自己不想要的感情,是如此令人难过的事。她不愿伤害他,却必然要伤害他,她不知道该如何回青丘面对她爹,她也不知道现在坐在旁边的帝君,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她抬头呆呆地望着天空,竟真的哭了起来。
      凤九哭得如此伤心,坐在她近旁的东华帝君,却如一尊泥塑木雕,一丝声响也无。
      院中蓦地刮起冷风,一阵大似一阵,树上的娑罗花菩提花扑簌簌往下落。雪白如云的花簇随风纷飞,落在青青草地上,落在石桌上,落在软榻上,也落在凤九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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