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凤九自昏迷中醒来，距她在大殿中见到帝君，已过了一个昼夜。醒来之时她仍有些发烧，精神也并未大好，坐在她床边的帝君瞧着似乎比她还要更不好些。
　　她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此次大概算是胡闹得狠了，勉力撑起一点笑意，手指动了动，想去抓帝君的手。
　　帝君眼神微动，见她睁开眼，俯身将头靠了过来，并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九儿，你可觉得好些了？”
　　凤九听他语气温柔，倒像是并未生自己的气，有点儿疑惑，略一思索，便悟了：“帝君，是不是凤九此次伤得很重，你要等凤九伤好了之后再责罚凤九？”她说话时牵动肩上的伤口，气息极是微弱，她晓得自己眼下看起来很是可怜无依，这倒不是她存了点装可怜的心思。虽然她从小到大每次闯祸之后就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惨兮兮，但眼下她清楚地见着了帝君眼底的心疼，却只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她不晓得这是为何，但是她不愿见到帝君那伤感的神色。
　　“九儿这次做得很好，本君为何要责罚你？”帝君的声音很轻，如一阵微风拂过凤九心尖。
　　“凤九之前出谷时，答允过帝君要好好照顾自己，绝不再如从前那样胡闹。”凤九的声音有些沙哑，话也讲得极是缓慢，她想咳嗽，却本能地害怕震到伤口，强自将其压在喉间，憋一憋气，脸色更添苍白。
　　帝君脸色白了白：“早知南荒魔族有此一乱，本君当日便该陪你一道前来，都是本君未能护着你——以后，不论你去哪里，本君都要寸步不离守着你。”
　　凤九抿一抿嘴：“方才你说凤九此次做得很好，是真心话吗？不是为了哄我开心？”
　　帝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自然是真心话，你是本君认定的帝后，再不可能有人能做得这般好。”他顿了顿，眼底看着有点不豫之色：“你此次救了这一支魔族，他们都在外头候着，等你醒来要向你致谢呢，倒是有点麻烦。”
　　凤九听到前半句，心里一甜，后半句听得模模糊糊，她将脑袋在帝君手上蹭了蹭：“帝君你也觉得凤九这一架打得很是不错，是不是？毕竟凤九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
　　帝君的手顿了一下，语气倒冷了几度：“你这架打得，实在是乱七八糟。待本君带你回了太晨宫，本君要关起门来，亲自教你。”
　　凤九一时没有回过味来，表情有点呆呆的：“帝君你方才还说，凤九这次做得很好，你忘了么？”
　　帝君见到她这呆愣懵懂表情，神情有些回暖，眼底有了点笑意：“既然你偷了解药，又向本君递了消息，为何还要上前硬拼？你不相信本君会立即过来救你么？”
　　凤九摇摇头：“凤九知道，帝君若是知道凤九遇到危险，定然是会来救我的，就像从前一样。那时，其实凤九只是不忍心见小燕受这一剑，他被聂初寅定住，那一剑若穿胸而过，怕会伤得极重，小燕既然为救凤九舍命相助，凤九岂可坐视不理？凤九已避过要害，这一剑痛是痛些，却并无大碍。”
　　帝君抓起凤九的一只手放到嘴边，细细亲吻：“你此前中的毒虽已拔除，身上法力却仍未恢复，你既然并未中这魔宫里的碧空之毒，又与他们素不相识，为何不自己先行离开，出去搬救兵呢？”
　　凤九凝神想了一想：“是不是凤九确实做得不够好？彼时，凤九虽被聂初寅抓住，若要强行逃离怕也不是不能，不过，凤九只想到拼着也要护他们一护，倒没有想过该如何做得更好一些……”
　　话音未落，帝君双唇已落在她额上。“本君见你受伤，心痛万分，真希望你能更自私一些，将自己看得更紧要些。但是，本君又很高兴，舍命救人于危难，如此深明大义，却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本君早就知晓你比谁都要更懂事，不愧是本君的帝后。”
　　凤九脸上一红，觉得极不好意思：“凤九自幼得爹爹教诲，也晓得责任二字极为要紧，眼下四海八荒太平无事，岂可因一个魔君的阴谋便生祸乱？凤九，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她自忖此事实属歪打正着，被帝君如此慎重一夸，心中有些惭愧。脸上一红，气色看起来倒是好了许多。
　　帝君望着她半晌，温言道：“你再好好歇歇，幸好本君问折颜讨了许多灵药，否则，虽你避过要害护住了心肺，伤势过重还仍有些难办。”
　　凤九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帝君的唇在她脸上游移，气息拂着凤九让她觉得有些痒。“你想要说什么，为何不说了？”
　　凤九有些不好意思：“并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只是折颜他，一向有些小气，怎么便舍得送你许多灵药了？你是受伤了吗？”凤九向来很喜爱折颜，折颜亦十分偏疼他们青丘的小辈，她此时说这句话，真心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不过转念一想，折颜这个老神仙，向来便有些小气，底气又足了几分。
　　帝君叹了口气：“本君此次回去，想到以后你难免会时常受伤，便想去问折颜讨教一下疗伤疗毒之术，本君虽擅医理药理，于此事上，却不太擅长。折颜却说，本君法力过于刚猛，便是学了，怕你也受不住，不如他送我许多灵药随身带着，只要本君……”说到这里，顿了顿，卖了个关子。
　　凤九听得认真，忙追问道：“只要什么？”
　　帝君一笑，气息拂过凤九耳垂：“只要本君叫他一声小叔父。”
　　凤九想笑，却忍不住咳了几声，震得伤口一阵疼，脸色又白了几分，她见帝君神色间不胜怜惜，像是恨不能替她受了这份苦楚，嘴角挤出一点笑意：“那折颜此番倒真是傻，叫一声小叔父便能换许多灵药，这件事一点也不亏。”
　　帝君也挤出一个笑：“本君也这样想。”他顿了顿又说道：“说了这许多话，你一定倦了，待本君喂你吃了药，你再好好睡一觉。明日醒来，定能比今日好上许多。”
　　“凤九还不想睡，想和你说说话。”凤九好多时日未见到帝君，只觉得还有许多话想问想说，极不情愿就此睡觉。
　　帝君自袖中掏出一只瓷瓶，倒了一颗金黄圆润的灵药放至凤九唇间：“乖一些，本君既然来了，自然时时刻刻陪着你，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慢慢说话不迟。”
　　凤九虽不情愿，然而也不愿自己显得不乖，只能乖乖吃了药，又乖乖闭上眼，任帝君抬手施了个昏睡诀。睡过去之前，帝君的唇轻轻落在了她额间，她觉得自己定能睡得十分香甜。有帝君在，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会让她不安，值得她畏惧。

　　东华帝君从凤九卧房走出来时，燕池悟仍在门口蹲着，他在这里已经蹲了一个昼夜。
　　银发紫衣的神尊见到他，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燕池悟张了张嘴，又灰溜溜地垂下了头。
　　“燕池悟，你可还记得当日曾应允过本帝君什么？”
　　燕池悟猛地抬头，见到紫色的背影距他几步之遥，声音如那一头银发般清冷。
　　“老子，老子自然没忘。”
　　“凤九说，你昨日为了救她舍命相搏，既是你武力不精，护不了她，本君大概也不能怪罪于你。”紫色的身影动了动，“若你问心有愧，便在此处替本君好好守着凤九，一有动静便来通报一声。”
　　“老子……你……当日……”燕池悟支吾了半天，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帝君终于转过身来，眼底似凝着一层冰霜：“你想说什么？可是要替姬蘅求情？”
　　燕池悟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老子才不会……冰块脸，你打算怎么处理她和那个聂初寅？凤九此番受了这么重的伤，老子也无话可说……”
　　紫色的身影又转了过去：“你既为魔君，便该知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种其因，得其果，你帮不了她，她也帮不了你。”
　　燕池悟愣愣地望着紫色身影绕过转角消失不见，又垂头坐到了地上。
　　他眼下心思很乱，这数万年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迷茫无措。他向来不喜欢这个冰块脸，方才望着他的背影那个瞬间，不晓得为何，竟然差点就将心事合盘托出。小燕想这大约是觉得既然凤九嫁给了他，那么他自然十分可靠——虽然他曾为天地共主，又一直被人数十万年如一日地称颂，然而他们在谷中相处一个月之后，他对他的好感竟来源于一个女人，这让他很有些想不明白。
　　他不得不承认，凤九的眼光着实比他自己，要好上许多。然而，凤九明明那么傻，他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转念又想到，自己能够交到凤九这个生死兄弟，也着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他同人打架这么多年，像昨日凤九那样鸡蛋碰石头般不怕死的打法，倒真见得不多。而且，她将自己戳到那聂初寅的剑上，完全是为了救他一命，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以为他受了那一剑会死，所以才那样拼命。他估计自己真受了那一剑也未必会死，毕竟他已经解了毒，恢复了一点法力，那一剑就算真将他穿个对心窟窿，总不至于元神消散。他不晓得她为何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他估摸着大约他们神仙，真的与他们魔族很不一样。这样一想，他觉得自己此前对冰块脸的恨意更是荒诞无稽。
　　煦旸昨日说，凤九此次救了他一宫上下并保住全族免受聂初寅践踏，此后他这条命就算是交给青丘女君了。小燕觉得，他说这番话的样子，虽然仍有气无力，却很神气，似乎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也不是一件什么丢脸的事。小燕感到自己这个拜把子兄弟，其实人真的很不错。
　　他这个很不错的兄弟还拍着他的肩膀劝他看开些，说天下好女人多得是，何必只是牵挂着一个姬蘅。
　　小燕此时并不太愿意想到姬蘅。然而心思绕来绕去，还是会往她身上飘。
　　他喜欢了她几万年，心里一直只有她一个，他觉得她漂亮，性格又温柔，虽然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他向来觉得那是她作为一个公主，特别是如此美貌的公主应有的矜持。她说她喜欢东华帝君，他便认真地想打败东华帝君，她说她喜欢那小护卫，他便认真地想将那小护卫打趴下。他此时却不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傻。他并不后悔，却觉得心里有些堵。他有些遗憾，为何自己喜欢的人，不是像冰块脸喜欢的人那样，侠肝义胆，愿意为了救人舍命相拼；哪怕是像煦旸喜欢的人那样，为了替他留住几分力气，将他身上的毒引到自己身上——他燕池悟并不是真的要姬蘅替他做点什么，哪怕她是替别人做点什么，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难受。
　　他喜欢的人，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燕池悟觉得心里空空的，这点心情，他不知道该和谁去说。
　　他垂头坐着，很希望凤九快点醒来，他想找她喝一喝酒，他觉得她大概会有那么一点点懂他的心思。虽然她那么傻，他时常嘲笑她，可是眼下，他却由衷地希望，若姬蘅能有似她那么一点点傻，该有多好。
　　姬蘅，燕池悟垂着头念着这个名字，他不怪她不喜欢他，却忍不住遗憾她为何是这样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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