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凤九一贯很爱帝君这个调调，不疾不徐，永远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派头，此时，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阵烦躁。她这个人，并不常将心思放在旁人身上，所以烦恼也极少；又因她容易满足，对他人更是从无什么要求。即便是当年她追着东华帝君跑的时候，也只是认真地做自己该做的事，却从未对帝君有过什么期待与要求。
　　此时的凤九，却迷迷糊糊有些觉得，她喜欢帝君原本是一件极自由自在的事，倘若帝君也喜欢她，事情却似乎变得复杂得多。她想到了这么拗口的一句话，心里一惊，发觉自己绕着绕着又回到了原点。
　　凤九叹了口气，翻个身，觉得不舒服又叹一口气，再翻一个身。
　　“你在想什么？若是想不明白，本君倒是可以替你参详参详。”帝君的话听起来似乎异常的诚恳，凤九没有理他，过了半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了想自己如此烦躁皆拜他所赐，又哼了一声。
　　“本君倒是可以试试猜猜女君的想法。女君昨日见着那女妖，不惊不恼，大约是知道她的来历，这谷中除了你我，便只有那魔君燕池悟，可是他这几日与你说了些什么？那魔君向来有些颠三倒四，你不会真信了他说的话罢？”
　　凤九难得听帝君如此好声好气地说话，虽然说的话不太中听，倒也有几番道理。她想了一想，顿时有些迷惑，小燕这人，确实是有些傻，便装作随意地问他：“那帝君能否和我说说，那渺落究竟是何人？”
　　“你们竟也知道她叫渺落，倒还不算太离谱。”帝君听着像是翻了个身，声音离凤九近了少许：“数十万年前，洪荒时代，本君为了困住这世间因情爱怨念滋生的三毒浊息，手制一件法器，唤作妙义慧明境，用来吸收封存这世间贪嗔痴三毒。历经数十万载，三毒浊息在这境中修炼出了一个幻相，便是这妖尊渺落。此妖本尊被困在妙义慧明境中，三百年前，却开始有一些妖息四散逃逸。”
　　凤九哦了一声，有点了然：“三百年前，那孟昊老爷子说白水山妖息开始为乱，想来也是与此有些关系。却不知他们为何四散逃逸？可有化解之法？”
　　帝君顿了顿，接着说道：“本君不愿瞒你，三百年前，本君历劫归来，失了九成法力，本以为那便是本君该历的天劫，亦作了应劫的准备。却不料，这妙义慧明境在那时开始显出不稳之相，这些毒息，便是在那时四散而出。所幸渺落本尊，仍被困于境内，否则，这四海八荒，怕真要迎来一场大劫。”
　　“帝君当日说，你自断姻缘，命护苍生，不能与任何女子有姻缘，原来竟是真的。”凤九的心头有些空，她觉得有些东西她抓不住，却又不晓得那是什么。
　　“当日本君并不知道这四海八荒的劫难原来应在妙义慧明境上头，眼下既已知晓，自然无需畏惧。本君已有解决之策，你不必担心，更无需自责。”帝君这句话说得极温和，凤九听出他话中的劝慰之意，轻轻嗯了一声。“那帝君眼下，法力已是全然恢复了吗，前些时日你为我拔毒，可会……”
　　“当初不过一两年，便恢复了。你当日中的那秋水毒，于你甚为险恶，于我不过花一时半刻便能化解。此谷中这渺落，亦不过是四散逃至此处的三毒妖息，凝了此地数十万年未净化之妖息所生之幻相，法力低微，更不值一提。”
　　“小燕说，帝君为了追杀渺落来到此境，正巧遇到我和小燕，便将我们救了一救。他还说，帝君……”凤九说到这里蓦地觉得不对，默默将诱饵一事咽了下去，她觉得听帝君的意思，似乎此境中的渺落不堪一击，却和小燕所说有些不尽相同。
　　“本君救他自然是随手一救，”帝君的声音突然一轻：“可是，我为何救你，你当真不明白？”
　　帝君说这句话的声音实在太过暧昧，凤九心上漫过一阵酥麻，突然不晓得该如何搭腔。她轻咳了一声，换了个话题：“那你，当初为何要在三生石上把名字给抹了？”
　　这个问题一出口，凤九觉得空气陡然紧张了许多，她的狐狸耳朵高高竖起，心口也砰砰跳起来。
　　“区区一块石头，也想掌本君的姻缘——当初大约也与女君一样，有些年少轻狂，不知轻重。”帝君的话听着毫无诚意，凤九呆了呆，觉得有些无趣。果然这种问题，他并不会坦诚回答。凤九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自作多情，方才胸口急促跳了一阵，缓下来之后身体都有些脱了力。
　　若帝君心里仍藏着其他人，那么即便他再好，自己再喜欢他，那也是要不起，要不得。凤九将手遮了眼，闭上眼不再说话。这样一想，她觉得轻松了许多，几乎有烦恼顿消之感。
　　心头一时空空的凤九，不想再说话，闭着眼睛，任思绪漫天漫地地飘散。她觉得帝君说喜欢她的那个话，大约也不完全是诓她，可是那喜欢里头含着多少真心，倒真是不见得。帝君活得年岁既久，大约有些无聊，他原本就喜欢逗弄自己取乐，大约也是为无聊的生活寻一点子乐趣的意思。如此说起来，当初在太晨宫的时候，她受了伤现了原形，帝君也是饶有兴致地将她这小狐狸养在宫中养了许多时日，天天带着她遛弯抱着她看佛经，大约也算是他寻到的某种乐趣，毕竟他一贯便偏爱圆毛。
　　这些乐趣，于帝君而言，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方式罢了，所以，帝君的那个喜欢，同她凤九对帝君的这个喜欢，虽同样可称得上是喜欢，此中涵义，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一片阴影突然移过来，像是一团乌云遮蔽了天日。凤九抬起手又抬了抬眼皮，见这片乌云却原来是帝君。帝君微皱着眉，眼底带着沉思的神色，垂目望着凤九。凤九张了张嘴，想叫他坐得远一些，话出口还是记得带了点分寸：“帝君，你挡住我晒太阳了。”
　　“你，又是为何不高兴了？”
　　凤九心道你倒还晓得我有些不高兴，虽不愿理他，实在是自幼教养得好，嘴里已经规规矩矩回应到：“帝君总是拿凤九做消遣，何时还需顾及凤九高兴或是不高兴了？”
　　帝君望着她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本君何曾消遣女君，倒是想请教请教。”
　　凤九觉得话既然已说到这个地步，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了不起拔剑打一架吧。“帝君昨夜自己说的你喜欢我，可是有这回事？”
　　“不错，本君确实说了。”
　　“帝君明明心里藏着其他人，却说喜欢我，难道不是在消遣我么？”
　　帝君眯了眯眼，让他的表情看着有几分危险，嘴角还添了一抹冷笑：“女君你，似乎对我有着什么了不起的误会。那你倒是说说，本君心里藏了个谁？为何本君说喜欢你，就是消遣你，那女君你自三百多年前便口口声声说喜欢本君，是一直在消遣本君取乐吗？”
　　凤九头上爆出几条青筋，觉得这个帝君委实是霸道又无赖。居然将她的一片真心和他寻乐子相提并论。“本女君……”她又稳了稳心神，换了付说理的腔调：“我青丘白凤九，说了喜欢你，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喜欢你。可是你，明明三十多万年前为了别人抹去了在三生石上的名字，还骗我说是为了四海八荒，你真的当我没有脑子吗？那块破石头上的名字，你既然可以抹去，自然也能刻上，当时我断尾刻字的时候，你若喜欢我，你做什么去了？我在太晨宫门口，亲你的时候，你说了什么话你可还记得？你说你再也不要见到我，这便是你的喜欢吗？你说我不曾见过数十万年的沧海桑田，不曾见过你双手染血杀红了眼的模样，你还问我思慕的人是谁。我也想问问帝君，你思慕的人是谁，是我白凤九吗，难道不是曾陪着你经历过洪荒大战的谁吗？你是昔日定律法掌六界生死的天地共主，没有七情六欲，不知红尘为何物，不论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视如儿戏。东华紫府少阳君，你我三百年未见，我白凤九突然就不再是儿戏了，你突然就喜欢我了，喜欢这东西，难道是会平地自己长出来的吗？”
　　凤九觉得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失了这论辩该有的礼数，当下便欲坐起身，可是帝君坐在她旁边，俯身将她牢牢盖在一团阴影里，若自己直接起身，倒像是投怀送抱一般，想了想便化出狐狸原身要逃开。
　　仍在气头上的红狐凤九顺利化出了原身，即便生气也是一尾极漂亮的狐狸，可是她却未能顺利从帝君身边逃开，她明明已经窜了出去好远，一回神却发现被帝君抱了个满怀。
　　她有点懵，帝君明明坐着没动，这速度委实有些不可思议。再想到自己方才还想同他打一架，想来这若真打起来，恐怕场面会有些不好看。她一时有点儿灰心，连帝君抱着她替她顺毛她都顾不上反抗。
　　凤九向来是脾气发出去心情便能好很多，眼下将胸中块垒尽数吐出，也算是出了一口郁结了三百年的恶气，自然也感到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敢这样在帝君头上找不自在，也算得上是个人才。
　　“三百年前，确实是本君做得不对，说的那些话，也都很混账。你还有些什么想不通的，无需闷在心里，都说来听听？”帝君抱着小狐狸的姿态，凤九其实很有些怀念，他摸着她背毛的手指轻缓又温柔，像是在摸着某样很珍惜的东西。
　　凤九想了想，闷闷地说：“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愿意再提，提起来就伤心。眼下我们既已经杀了渺落，帝君明日便带我们出谷吧。”
　　摸着她背毛的手顿了顿，凤九听到帝君的声音缓缓说道：“这渺落被斩杀之后，此境需过至少半个月才能出去，你急着要出去，可是有什么要事？”
　　凤九觉得帝君这样好好和她讲道理的时候，说的话往往都不太可信，她抬起头仔细瞧了瞧帝君的神色，丝毫看不出作伪心虚的成分，只能叹一口气：“那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半个月，可做些什么呢，无聊也无聊死了。”
　　背上的手又顿了顿，帝君的声音听着有点儿冷：“你便这么不想与本君呆在一起？方才你说，本君为了什么人把三生石上的名字抹了去，你是听谁说的？难道又是那个燕池悟？”
　　凤九在帝君怀里找了个舒适些的位置，点点头，摆出一副开解的姿态开腔。“帝君既然是为别人将名字抹了，自然也算是至情至性之人，这种人，凤九向来便很是佩服。帝君当初为了她绝情绝念，如今便不该与其他女子再有纠缠；你再来戏弄消遣凤九，实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本君倒是觉得，你如今一边躺在我怀里，一边劝我看开些的姿态，有些令人想不通。你可是真的要与本君划清界限？”
　　凤九点点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若帝君心里还惦记着其他人，便是帝君再好，凤九也是绝对不会要的。眼下我只是一尾红狐，便是在帝君怀里躺躺，倒也不算什么，当日司命还抱过我替我顺毛呢……帝君你不要一说不过我就给我施昏睡诀……”凤九抬起小爪子又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困，她觉得帝君身上这白檀香，或者是帝君替她顺毛的动作，实在很有些催眠的功效，她也顾不上话仍未说完，小脑袋一歪，便睡了过去。
　　留下东华帝君惊讶地望着怀里的小小红狐的睡颜，一脸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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