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山风渐起，越吹越猛，吹得树木摇摆，落叶纷飞。凤九抬头望望突然已经黑了半边的天，催促小燕快快上岸。
　　这些时日以来，谷中的天气一直不算太好，难得见到阳光，终日都是阴阴的，像今日这样黑沉沉却也是从未有过。两人跳上岸，小燕变出个竹篓将虾子螃蟹并泥鳅往里一倒，吩咐凤九炒河虾的时候多放些辣子，便自行跃上云头回去了。凤九蹲在岸上拿帕子洗了洗手，穿好鞋袜又理一理衣裳，便慢了一步，待她拎着竹篓奔回竹楼，身上被雨打了个半湿。
　　雨下得急，黑云仍在往这边压过来，料想一时这雨不会停。凤九将竹篓扔进厨房，找个盆子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又找个竹托盘盖住，才急急地回房间去换衣裳，路过另一间卧房，见里面空空的，帝君仍未回来。
　　凤九站在床前，拿帕子擦了头发，脱下外头被雨淋湿的衣衫，仅着白色衬裙，去箱子里翻另一套裙子。一阵风吹过来，打得窗棂一阵乱晃，凤九又扑过去下了竹撑子，闭了窗户，衣衫单薄被风一吹，狠狠打了两个刁钻的喷嚏。她先是中毒，后又中了妖术，这身体一直未好利索，这几日虽可以与小燕一起出去打鸟摸鱼，法力却远未恢复。凤九自来是好动的脾性，这些日子因身上不舒服被帝君拘着，早已不耐烦，此时两个喷嚏一打，担心又会被帝君发觉，再度将她禁在楼中养病，心里不免着急。她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着裙子，觉得门口传来一阵湿冷的气息，以为门也被大风吹开，跳过去拿脚踢门。
　　一踢之下，凤九觉得似乎踢到了什么软绵绵的物事，头上仍罩着裙子，忙乱中连领口在何处也找不到，她脚下再度使力，又踢了一脚，双手在衣服里乱摸，还没有摸出什么名堂，觉得那团湿冷的气泽已将她团团围住，一只冰冷沁骨的手抓住她乱摸的双手，另一只手撑开她的白裙，从领子里将她的脑袋捞了出来。她头发散乱，也顾不上理一理，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忙奔去床上拿过一件外衫披在肩头。
　　“你做什么这么慌乱？”
　　“你不晓得帝君他老人家最爱多管，若是发觉我又受了凉，定要我在这竹楼里再躺上几天。”
　　“你不喜欢他管你？”
　　凤九朦胧地觉得有些不太对，却未细思哪里不对，照直便回答说：“他年纪大了，便有些啰嗦，其实我早就好透了，再躺下去该发霉了。”
　　身后的人未再说话，凤九悚然转身，见帝君正眉眼沉沉直盯着她，凤九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生生将一个喷嚏憋了回去。忙笑着讨好他：“帝君，凤九的意思是凤九再躺下去不免又要劳烦帝君照料，实在是问心有愧。”见帝君不说话，又见他头发衣服都被淋得湿透，身上的衣服因淋了雨，晕成了深紫色，全贴在身上，脚下不一会儿便积了一小摊水。凤九有些惊讶，她从未见过帝君有如此狼狈的模样，印象中的帝君，即便是在战场上，也是带着一副从容自得的潇洒，他向来都是把自己收拾得妥当又闲雅。凤九虽对帝君已放下恋慕之情，此时见他脸色苍白，银发亦不复平日高华清冷，湿湿地粘在脸上，既困惑又生出无限的慈爱心疼。一低头见到帝君腿上两个清晰的脚印，凤九脸白了白，咬咬牙，过去替他脱外衣。“这么大雨，你怎么不晓得躲一躲，或者变个仙障出来遮一遮？”
　　帝君此时却很温顺，任由她将他的外套脱了，还张开手臂让她解下腰带，除去中衣，仅着白色内衣，凤九抱着湿透的衣服扔到门外，见帝君仍一动不动站着，眼光追随着她仍未回神，一时不知接下去该做什么。“你冷不冷？可要泡个澡？还是先去床上裹着被子暖一暖？我去替你找几件衣服。”
　　帝君点点头：“好。”
　　凤九不晓得他说的这个好，到底是要泡个澡还是躺一躺，见帝君仍站着不动，似乎也不愿回他自己那一间卧房，便挠了挠头去替他找衣裳。帝君的卧房同凤九那间只是方向不同，陈设全都一样，室内因整日熏着香料，一股白檀香味。凤九从箱子里翻出两件长衫长袍，又抱了帝君床上的被铺回到自己卧房。
　　“你要是不愿意回自己那边，便在我这里躺一躺。”凤九将他的被褥铺好，又卷了自己的被子扛到对面。料想帝君应该已经在床上躺好，自己实在不方便再进去看着，便去门口收拾帝君那几件湿透的衣衫。
　　外头的雨又急又密，打在竹楼上噼啪作响，谷底腾出一片白色的雾气，显得他们这座竹楼如隐在云间，倒是很有几分仙意。
　　凤九抱着帝君的衣服愣愣望着雨幕发呆，听到身后帝君有点虚弱的声音在问她：“你为何不进来？”
　　凤九疑惑地回头，见帝君手扶着门，仅着内衣在门口吹风，顿时脑门跳了好几跳。她一时顾不上男女大防，扔掉衣服冲过去将帝君推进门，又回身将门紧紧闭上。“你为何不到床上躺着，淋了雨又脱了衣裳吹风，是嫌自己没有得病吗？”
　　帝君望着凤九气急败坏的样子，情绪倒像好了一些：“方才你说要泡个澡。”说着仍望着凤九。
　　凤九一阵迷茫，觉得帝君这必然是生了病，只是他得病后居然爱撒娇，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她挑挑眉，觉得自己眼下法力实在有些不够，便带着些哄人的语气问他：“你可是要在我这里泡澡？”帝君点点头，凤九便又问他：“你现在得了病，可还能变一只澡盆子及热水出来？我觉得我的法力似乎还有些不够。”
　　帝君抬手便在地上放置了一只硕大的澡盆，盆沿上鎏金描红，凤九暗地咕哝两句，觉得这个人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实在也忒讲究了些。眨眼间盆里便放了大半盆水，凤九伸手进去摸了摸，对帝君说：“稍微再热一些。”帝君依言做了，凤九赞许地望他一眼，觉得这生病的帝君却十分的乖巧听话，和平时大不相同，看来生病也有这生病的好处。
　　“你自己进去泡澡，我去替你烧一碗姜汤祛寒。”凤九指了指方才拿过来的衣服，“衣裳放在床上，洗好澡你便去床上躺着，有事再叫我。”
　　帝君又抬起双臂，向凤九点了点下巴：“你不替我宽衣么”
　　“什么？”凤九张大嘴巴，几乎塞得进一只鸡蛋，“你你你不会自己脱衣服吗？”
　　“病了，没力气。”帝君说得理所应当，“你之前中了毒，夜里疗毒时，不也是我替你解的衣衫？”
　　凤九深吸几口气，又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情绪完全平复了才开口：“若你有力气，便自己脱了衣裳进去泡澡，若没有力气，便穿着衣服泡！”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又回头狠狠地将门关上。听到里面帝君闷闷地说了一句：“又有力气了。”

　　凤九淋了点儿小雨，打了好几个喷嚏，到底没有染上风寒，她在厨房里替帝君烧了碗姜汤，又将下午抓的河虾螃蟹炒一炒弄了几个小菜，送去一份给小燕。回来又在厨房发了会儿呆，料想帝君理应起身躺在床上，便拿托盘将饭菜及姜汤托了，前去敲门。
　　门内半天没有动静，过了好久听到一声水响，里面打了两个喷嚏，应了一声：“进来。”
　　凤九觉得自己也算是十分宽厚稳重有耐性的人，寻常人要惹怒她也算是很不容易，特别是承了青丘女君之位后，更是气度高华，可就在今天，方才这短短一个多时辰，她竟有好几次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她推开门，将托盘放在床边小几上，背对着大澡盆静静气，将额头冒出的青筋一一按了回去，再回头时，脸上已经挂了一丝笑，虽然那笑难免有点儿狰狞。“帝君，水可还热着？”
　　水里的人只露出一头银发，凤九见到那脑袋动了动，又是一个喷嚏。“好像是冷了。”
　　凤九哑然半晌，觉得要唤醒帝君的羞愧之心实在是有些难度，沉声下令：“我数十声，若你再不起来，我便……”具体怎样威胁的话凤九其实还未想好，到底怎样能够让帝君乖乖听话她也并无对策，眼前那个脑袋却动了动，听见哗啦一声水响，澡盆里的人毫无征兆地站起了身。凤九忙不迭地背过身去，眼角仍不小心瞥到帝君光裸着的身体，稍有点放心，衣服确实还算听话脱掉了。凤九抬手捂住眼睛，觉得自己这一日实在受的刺激有些太大，需要喝点儿酒压压惊。只是这谷中，却连一壶酒也没有。待出谷后，她定要去折颜那里讨教一下，怎么样随身携带一些酒。对于这种难保存不易携带的酒水汤药，她向来嫌麻烦不会带在身上，可是菜她可以自己烧，酒却无法自己酿造，有需要的时候，便只能干着急。
　　凤九神游太虚了一会会儿，帝君已经开口问她：“今日，你可是要陪我一起吃？”凤九回头，见帝君站在床头，低头看着几个菜色，仅着中衣，正抬手系着腰带，更衬得他长身玉立，仙姿俊雅。地上的澡盆已经被他收拾妥当，地面连一丝水迹也无。凤九默默地在心里感叹，帝君他，虽然很多时候不太靠谱，但是，大多数时候，也还是很靠谱的。
　　“帝君你觉得好些了吗？”凤九见帝君随手化出一张桌子并两个凳子，并在其中一张凳子上坐了，又拿眼睛觑了觑另一张凳子，明白他是让自己坐下。“有些头晕，大概是病了，身上有些热。”帝君看起来精神不错，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又很自然，凤九觉得他理应不会拿生病这种事诓自己，同时理智又告诉她以帝君的能耐，淋了场雨就得了风寒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凤九觉得，帝君这个人，向来找乐子的方式便和寻常人很不相同，别人骗人或许还有些理由，他却极有可能只是为了好玩，更何况在诓骗凤九这件事上，他一向有些乐此不疲。
　　凤九顶着帝君诧异的眼神，眯着眼过去拿手背摸了摸他的额角，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见到帝君挑了挑眉：“是不是有些烫？”凤九点点头，狐疑地在另一个凳子上坐了，见到帝君的脸上还很适时地带了点酡色，倒真的像是受了凉。
　　凤九满腹心事地吃完了两碗饭，帝君给她夹了许多的河虾算是对她照顾他的奖赏，末了凤九见帝君很嫌弃地望着那碗姜汤，顿时来了精神。她笑着将凳子拉近帝君，威胁他：“不许倒掉，也不许使仙法。”大概是凤九笑语盈盈的样子让帝君有些吃惊，他顿了好一会儿方和凤九讨价还价：“若我喝了它，晚上你会在这里照顾我吗？”
　　凤九看出他眼底的不甘愿，心情更加愉快，有点像看到小时候缠着娘亲不肯吃药的自己。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在一日之内好几次看到帝君撒娇的样子，这让凤九觉得简直不虚此生。她温言相劝：“里面我放了些红糖，并不会苦。”帝君拿着碗仍盯着凤九，凤九点点头：“好好好，若你喝了这碗姜汤，今夜我便在这里照顾你。”
　　帝君看看凤九，又看看手中的汤碗，似乎在权衡是否合算，凤九怕他临时反悔，竖起眉毛瞪他。帝君终于微微一笑，端起碗将那些汤一饮而尽。凤九乍见到他的微笑，脑中轰然一响，觉得这美色撩人，实在是份大罪过，又觉得幸好帝君他平日都摆着一张冰块脸，否则这四海八荒的，这几十万年也许早就被他的美色既倾城又倾国，倾了又倾，哪里还能有眼下这四海升平的好光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