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

　　窗外雨未歇，雨势已小了很多。小小的竹楼里，床沿上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如瀑的黑发垂挂下来拖到地上，白色的衣裙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额间一朵凤尾花异常娇艳。
　　在她身旁床上，紫衣的神君却醒着，侧身躺着，手肘支着脑袋凝望着她，俊美端肃的脸庞上喜怒莫辨。
　　少女沉沉睡着，浓密纤长的睫毛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神君凝目望了许久，终于探过头去，将吻印在了她额间的花上，又接着落在她的眼上。
　　神君轻轻起了身，他觉得有些烦闷，走到窗边将窗户支起一些，沁凉的山风伴随着一点雨丝飘进来，让他觉得清爽不少。他回到床边，弯腰抱起坐在地上的少女，她约莫觉得有些凉，往他怀里钻了钻，脑袋还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冷淡的眼里闪过一丝笑，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又坐到了床上，搂着少女慢慢躺了下来，让她枕在自己胸口。
　　盖住他们的云被带着他闻惯的白檀香，他替她拢了拢被子，觉得让这个味道包围她，很好，让他有点安心。
　　刚才她逼着他喝完那碗姜汤，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像是一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其实他一点也不觉得那碗药很苦，她在汤里加了糖，说实话还挺好喝，当然他并不会让她知道。
　　他喜欢她那样照顾他，替他脱衣服，帮他铺好被子，替他张罗着泡澡，还气势汹汹地让他从水里起来——他这么多年被人伺候惯了，从来也不知道，这些寻常无比的事情，换了个人来做，原来这般甜美。当然，重霖他一直都把他照顾得很好，不过，他忍不住想，若是终有一日，他解决了那个大麻烦，还侥幸能活着的话，若那时她能够日日在身边照顾他，那该有多好。
　　这一点渺茫的希望如沉沉黑夜中一星闪烁的光点，几乎成了他目前唯一的野望。自三百年前，他决心净化妙义慧明境开始，他便知晓自己九成九要踏上羽化的道路，等几十万年之后天地再换，也许幸存的一丝半点元神就能让他自无梦的沉睡中醒来，他东华帝君将会再次归来。可，到那时，他的小狐狸在哪里呢？
　　他不曾见过她出生的样子，也未亲临她的女君之礼，想必也无法陪她度过上仙上神的大劫。他有他的路要走，她也理当有她漫长的人生要过，她会遇到许多其他人，她理应遇到更好的人，她理应过得非常幸福——然而，他实在舍不得。
　　他有时候觉得，如果非要羽化非要沉睡的话，不如带上她一起，若她还如从前那样喜欢他，必然是会同意的吧。
　　他想和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想带着她，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她。
　　但是，带着她走上他那条路，他也同样舍不得。
　　几十万年来，他一向自大又狂妄，觉得世间万事只要他想，只有他要，便没有做不到的。可是眼下，他却一筹莫展，进退维谷。
　　他垂首望着怀中的少女，嘴角绽出一丝苦笑。他喜欢她，却觉得自己也许不去喜欢她，对她更好。
　　而且，他现在实在并不确定，怀里的人，是不是仍喜欢他，有时候他看到她偶然凝望他的眼神，觉得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可是更多时候，她更喜欢在离他远远的地方呆着，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往他跟前凑，她在没有他的地方笑得更为开心。引出她笑容的人并不是他，在他面前，她总是克制有礼，已经少有欢快的笑。
　　他不想骗自己，他只愿，那个能令她展颜的人，是他自己。
　　他揽住她的手臂收了收，圈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了她的头顶，轻蹭她的柔柔发丝。
　　睡梦中的少女皱了皱眉，轻轻哼了一声，又迷糊咕哝了一句什么，因为太含糊听不清。
　　帝君望着她的睡颜出了好大一会儿神，抬手从自己额间抽出一团白光，轻轻送入了少女额头。

　　凤九今夜睡得有些不安稳，她记得自己趴在帝君床边，时不时地摸一摸他的额头。因为生了病，他今日的体温不像平日那样带着凉意，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不同。
　　“唱首歌给我听听。”帝君的眼角有点红，因为热的关系，领口被他自己拉得很大，露出一副漂亮的锁骨。凤九看着他的时候眼光根本不敢离开他的眼睛。平素板正庄严得恨不能将喉结都牢牢包住的帝君，此时却衣领大敞，若细看还能见到里头大好风光，这让凤九有些像被雷劈了一般，坐立难安。她想不出该和他说些什么话，可是不说话，就会让气氛变得十分怪异，一种令她懵懂又不安的气息，在这小小卧房里流窜。“为什么？”凤九歪了歪脑袋。
　　“生病了，不舒服。怎么，你难道不会唱歌？”因为病着的关系，带着点冷淡的语气也与平日不同。
　　凤九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坐得舒适一些，她因为坐的低，总得抬头才能望着他，不过即便是这样，眼前的这个生病的帝君也惹出了凤九的满腔爱怜。“你生病了居然这么爱撒娇，是不是小时候生病了也总是这样？”
　　帝君诧异地望她一眼：“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上古史修得好，我小时候没有父母，生病的时候大概都是一个人忍着。”
　　凤九呆了一呆，不自觉地抓住了帝君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帝君没有反抗，就任由她那样抓着。凤九的语气放得更软，问他：“你想听什么歌？”她自幼于歌舞一途便有些天赋，大约也是狐狸一族天然的一个优势，只不过后来跟着姑姑，看了许多话本子，知道在人前歌舞不甚体面，在凡间便有一个名词叫做戏子。待她明白了这个道理，便再不曾显摆过自己这个天赋，时日久了，在打架一途上寻到了新的乐趣。眼下，她却愿意唱几首歌给面前这个男人听。
　　帝君摇摇头没说话，凤九想了想，觉得他大约从未听人唱过歌谣，自然不晓得想听什么，心里的爱怜不免又添了一层。她脑子里自行选了选，挑了些小时候在青丘爱唱的歌谣，温柔和软的，慢慢唱给他听。凤九的嗓音本就清丽软糯，眼下带着哄人的心思，将声音压得有些低，声音里便带了些无尽的缠绵韵味，不过是几首童谣，却令人心旌摇荡。凤九唱着歌，思绪也跟着飘回到了青丘，她在外头这么多年，其实已经很有些想家，她唱得很动情，没有看到帝君的眼神正慢慢变得幽深，眼底有隐隐的光芒在浮沉。
　　“你怎么哭了？”帝君的温热手指突然抚上凤九的脸颊，替她拭去了一颗眼泪。凤九极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将眼睛在自己手臂上蹭了蹭。半晌之后，她有些迟疑地说：“我好像有些想家了。”这个念头让她觉得有些羞愧，又觉得自己当着帝君的面这样讲，少不得又要被他嘲笑一顿。帝君却难得地未嘲笑她，还将手放在她头顶摩挲了一下：“出谷之后，我便带你回家。”
　　凤九花了一点时间来琢磨帝君这句话，她有些不明白：“帝君是说，要带我回青丘吗？帝君也要去青丘吗？”
　　帝君挑了挑眉，因为脸色带着点病中的微红，不如平时那样冷冽板正，领口又开得低，低到露出他的一副锁骨，这个样子的帝君还挑了挑眉，实在是有些妖孽的味道。凤九在心里吐了口血，默念几句大清心咒，方能再度把眼光落在帝君脸上。“是不是我爷爷有什么事情要找帝君？”
　　帝君摇摇头，仍未说话。良久之后他见凤九不说话，轻拍了拍凤九的脑袋：“可是困了？”
　　凤九其实已经有点迷迷糊糊，听了他的话忙摇摇头，却克制不住将脑袋搁在了床沿，眼皮挣扎着便要闭上。“我还不想睡……”

　　睡着的凤九大约还记挂着帝君生病的事，像今夜这样陪在帝君床边的经验又实在不曾有，让她的狐狸脑袋有一种快要接受不过来的感觉。她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进了个大园子，像是到了太晨宫，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来到太晨宫，她已经许久不曾上过天宫。她在园子里绕了一圈，见到了一条长长步道，一个八角凉亭，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究竟到了何处。
　　然而就在片刻前她还在照顾生病的帝君，她不晓得自己如何就到了这里，她见到那亭子里似乎已经坐了个人，她心口一跳，低头见自己着了一身宫装。
　　是了，这必然是在做梦，她照顾帝君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所以在梦中来到了这个园子。这里她曾经生活过好几年，这里还曾有个人十分的宠爱她。她有些迷惑，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想起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并不是那个真正令她喜欢的人——而且，有人曾经告诉过她，尘世情缘尘世尽，她再心心念念记着，总是不好。
　　被尘封的记忆一旦被翻起，一幕一幕却如发生在昨日那样熟悉。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往凉亭那边走，如果这只是个梦，在梦里，也该让她再见一见那个人吧？当初她被司命逼着替他造劫，做了很多违心的事，最后还活活地将他气死了。凤九一直觉得很愧疚，想当面再和他说一声对不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