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求放过

作者:陈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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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怜



      那中年管事动作很快,不久就将梁珏要求的几样东西买回来了。

      梁珏忙走出去看,只见那盐的晶度与纯度都还不错,烧酒闻起来也甚烈,便点了点头,吩咐道:“将这蜂蜡融成膏状,麻布裁成巴掌宽,用水煮沸,丝线也要煮沸,再煮两大碗淡盐水。”

      包扎伤口其实以棉布最佳,然而汉时棉花还未传入中原,梁珏只得退而求其次,用麻布。

      仆从将煮好的麻布盐水等物端了过来,梁珏便取了一块布,先用烧酒消毒,再拿那块布小心地掩住班始喉咙上的伤口,其后便用淡盐水开始清洗周边的皮肤,此举是为了防止沾在皮肤上的脏物进入伤口深处。

      完事后,他移去遮在伤口上的那块布,用淡盐水洗去积在伤口边的小血块、破皮以及香灰。他清洗得非常仔细,足足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做完。

      班始应该颇为疼痛,但他紧锁着眉,一声不吭。

      清洗完后,梁珏轻吁了一口气,抬起头对任溓说道:“日后若有人受伤,记得要用淡盐水清洗,包扎伤口要用干净柔软的布,且用烧酒消毒,否则脏物进了伤口,恐有性命之忧。”

      这些事对于后世之人来说实属常识,然而其时的人们却是不知,任溓甚觉新奇,便以为这是梁珏的家传之秘,连忙点头。他见梁珏做事有条不紊,心中渐渐燃起希望,道:“梁医工还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梁珏便道:“拿一根细针过来。”

      大的开放性创伤在清洗后都需要缝合,若任其暴露在外,就很容易感染细菌。缝合伤口最好是用人体可以自动吸收的、羊肠所制而成的肠线,然而其时人们尚不懂这种技术,药铺自然没有肠线卖。梁珏只好用丝线,至于日后会在班始颈部留下线痕,此刻却是顾不上了。

      梁珏先将针用烧酒消毒,然后捏起一小团蜂蜡膏捻了捻丝线。在皮肤上穿针引线是很痛的,又没有麻醉药可用,蜂蜡润滑后的丝线可以稍减这种痛楚,且蜂蜡本就是一种药,起解毒、止痛之作用。

      任溓瞪大了眼,看着他拈着那根细针,心中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又不敢相信。一旁的晋明也有些骇然,但他想到梁珏献给徐冲的“祖传秘方”,以及方才用盐水清洗伤口之术,便以为梁珏接下来要施展的也是他的秘技,于是屏息静气,不敢打扰他。

      因想着自己采用蹲的姿势恐难持久,梁珏便跪在榻旁,俯下身子,一手轻轻揪起班始颈部的皮肤,开始给他缝线。

      拉第一道线的时候,班始的身子震动了一下,梁珏连忙柔声道:“中候且忍忍,再痛片刻就不会痛了。”班始一声不吭,只咬牙忍痛。

      如此又过了一炷香,梁珏总算是缝完了,吁了一口气,取了些蜂蜡细心地涂在他的伤口上。

      完事后,他的额上全是细汗,手臂有些酸痛,双膝也已发麻,一时之间竟站不起来,晋明忙上前来将他扶起。

      “如此便好了?”晋明低声问道。

      梁珏点点头,“剩下的就要靠他自己了,不过中候常年习武,身强体健,想来很快就能自愈。”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只要他不发烧。

      因受了伤,班始的精神颇有些困顿,任溓等人便退了出去,独留梁珏在屋内照看他。

      不一会儿,班始就睡着了,眉头仍习惯性地微皱着。

      梁珏取了一方矮榻过来,在旁边坐着,突然觉得班始的睫毛长得过分,想要伸出手去摸上一摸。

      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可能是因为方才为班始疗伤,耗费了太多精神,梁珏感到有些困倦,不知不觉就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梁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班始的伤很快就好了,而且因为自己用了远超这个时代的高端治疗技术,班始竟然有了异能!随便一跳就上了十米的高墙!他的腰间剑一出,立刻惊天地,泣鬼神!森寒的剑气逼得所有敌人身上的盔甲瞬间炸裂!他们惊惶地纳头便拜,口称“大哥大,大大哥”。

      在这种酷炫的背景下,班始转身向梁珏走来,衣摆无风自飘,脸上带着几分羞涩,走到梁珏面前,轻声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以身相许……

      “哈哈!”梁珏忍不住笑出声,把自己笑醒了。

      抬头一看,班始仍躺在榻上,没有苏醒,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梁珏的心一跳,连忙去摸他的额头——果然,他在发烧,而且还烧得不轻。

      发烧就意味着外伤所感染的细菌正在体内繁殖,若在后世这不算什么大问题,用一些抗菌素药物就能把病菌击退。

      然而眼下去哪里找抗菌素?

      梁珏急得团团转。

      没有药,只能用物理降温的方法了。梁珏吩咐下去,叫厨屋烧热水,又叫人拿烧酒进来。

      然后,梁珏与晋明一起给班始除了衣袍,用烧酒为他拭擦全身,又用热水为他泡脚,直到他的双脚泡得像煮熟的虾子般通红才罢休。

      如此一番折腾,梁珏自己都出了一身汗,然而班始仍然昏昏沉沉的,没有苏醒的迹象。

      这时,徐冲来了。

      他看了看一脸疲累的梁珏,觉得此人倒也忠心,便没有责难他,只语重心长地说道:“有关小比之事,中候对我说他会一力承担,但依我看来十日委实不够,我这就送一封书信去屯骑营要求将小比延至二十日后,你不用操心此事,尽心照料中候便是。”

      徐冲的性格干脆,说完这番话就走了。

      梁珏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去,心中十分感慨:班始和徐冲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老板,来到这个朝代的自己能遇到他们实在是走了好运。

      天上的云层变厚,遮住了日头,屋内就黯了下来。班始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梁珏有一种错觉,觉得他似乎连呼吸都变浅了。

      梁珏突然心惊胆战起来:自己做对了吗?一个从未给别人清理包扎过伤口的人,仗着知道一点来自后世的常识,就这么大胆,自己动手给班始疗伤。

      会不会是他刚才哪个步骤出了错,班始才会发烧?又或者,他所做的就没有一步是对的?

      梁珏猛地摔了摔头,摔掉了这种想法。

      事到如今,他若对自己禀持着这种悲观怀疑的态度,对治疗班始一点帮助都没有。

      “父……”榻上的班始突然轻声呢喃了一声。

      梁珏连忙凑上前去,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他原来说的是“父亲”、“母亲”。

      班始的脸色十分苍白,在他清醒的时候,他的神情一直都是镇定自若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冷静应对,然而此刻,闭着眼睛的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显得那么脆弱。

      梁珏蓦然觉得心酸。记得小时候,他也曾大病过一场,后来,福利院的其他孩子告诉他,他在昏迷的时候,不停地喊“妈妈”。

      梁珏当时不信,因为他是一个弃婴,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再说他妈妈都不要他了,还叫“妈妈”做什么?

      长大后他才明白,当时的自己因为病痛而软弱,潜意识里希望有人爱他,有人疼他,哪怕是素未谋面的妈妈,他也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温暖。

      班始的情况与当时的他有些类似。

      梁珏听晋明说过,班始的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就逝世了,十二岁那年父亲也去世,家族的血亲就只剩下叔父班勇一人。然而班勇常年出征在外,叔侄两人一年也见不了两次面。

      小小的班始,只能独自一个人长大。

      他是不是也曾看着秋日黯淡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墙根,然后落寞地回到冷清的室内,点燃一盏孤灯?

      他是不是也曾将家里的用具一一命名,每拿起一件东西就叫一声它的名字,再自己应一声,只为了显得这个家里有许多人?

      伤心的时候不能大声哭,因为没有人会来安慰他;高兴的时候不能放声笑,因为一个人的笑声太冷清太突兀。

      班始此刻呼唤着他的父亲与母亲,其实是一个软弱的孩童在召唤温暖。

      梁珏有种想哭的冲动,为了同病相怜的两个人。

      一直以来,在他心目中班始都只是“老板”,是做任务的对象,直到今日,他才深切地感受到,班始和自己一样,是一个渴望得到温暖的人。

      在这个黯淡的秋日,在这个充满了烧酒味的房间,梁珏怔怔地站在榻旁,望着苍白虚弱的班始,胸口有一块地方变得说不出的酸软。然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于那酸软处长了出来,令他神魂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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