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景堂

作者:谭江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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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苦主再相逢


      “这点县衙也当知道,验亲自然是不行,但……可以诈啊,”靳扬谈及这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手段,精神总是颇为高涨,连泛白的脸色都似和润了几分,“你说验,他们怎么知道准不准?”毕竟,律法是死的,判刑的人,可是活的。便如当年,他那场从重量刑的牢狱之灾。
      语音突然一顿,靳扬终于想起那个比老妈子还麻烦的路高,瞬间一脸菜色。双方的目光在讳莫如深间短暂交汇,靳扬随即很懂地点了点头,敛色振振有词道:“论及验明亲缘,怕是没有比‘滴骨亲’更精准的了。彼时,小人那半吊子师父便是这般教的。”
      钱义略略扬眉,投来一抹“算你聪明”的目光。
      靳扬讪讪赔笑,将薄毯略往上拽了拽,随手裹上衣物,撑着床沿缓缓挪下地,强行转过了话题:“说来,外面怎么这么吵?”
      “是啊,但怎么吵,都阻不了靳仵作睡到日上三竿,”钱义轻笑一声,才摇头道,“还不是益生堂的苦主,没日没夜地到衙门来闹,昨日刚消停了一夜,这不是又来了。”
      苦主?其实……未必吧。靳扬艰难地下地,扶着床栏闭目缓了好一会儿,才穿好衣物,着手整理起凌乱的发丝。钱义的概念里,似乎总是分不清,作假与死人,其实可以是两回事。就像当年他藏红花造假是一桩要案,而所谓涉及命案,则是源于误诊以致堕胎。
      源于入药的稀缺与珍贵,正品藏红花一贯堪比天价,比之同为活血化瘀之品的草红花,疗效悬差颇大,价格更是天壤之别。靳扬落笔写下这味药的时候,堪称昧着良心,神思恍惚间也未多想上一分。奈何天道好轮回,人所共知,活血化瘀之品多易下胎,理当慎用。
      妇人孕后气血充盛,脉多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盘。偏偏他当时看诊的对象,素来带些痰瘀体质,往日便显滑脉,又常伴经停经闭,彼时瘀血阻遏下,脉象并不典型。
      钱义所闻鸿景堂的变故,大抵只是流传,又许是听岔了。当年,这件案子的立案牵涉取证颇为复杂。按准律,堕胎,胎儿未成像者,杖一百;已成者,徒三年。但因妇人胎本不稳,关于落胎缘由的证据不足,难辨因果,最终苦主为上,以误诊堕胎论罪。而就作假药材的罪行而论,按律杖六十,枷项堂前,示众三日。
      “说来,益生堂的假药造得确实不入流,难怪被人抓住把柄,”靳扬揉了揉手,觉得指尖有些冰凉,定了定心思,方道,“虫草品类上百种,偏要以次充好,冒上冬虫夏草的名头。藏红花更好,直接借由玉米须代,染上颜色,水中一泡就散,红得干净。”正品的藏红花用来泡水,自然浮于水上,染黄才是正道。期间种种把戏,作假得怕是还称不上个中老手。
      “你对藏红花,似乎很有见解,”钱义的神色一时有些难辨,移向靳扬的目光也染上了些许质疑,停顿许久,最终没有再深究,只道,“也不知这些人,缘何这般丧心病狂。”
      靳扬提着茶壶的手不自觉顿了顿,嘴角微微牵起一丝笑意,却是看着格外恍惚:“这还能有什么道理,再简单不过,因为穷啊。医馆只知野山参疗效最佳者,六七年方成,可知即使这一支人参,便得了多少人觊觎。这世上,总有些人,他们这辈子做的事,您大致都会觉得莫名,便似这偷参人。什么叫丧心病狂?他此生便偷了这一支人参,您觉得他丧心病狂吗?”
      “什么叫丧心病狂?百姓靠天吃饭,年来颗粒无收,他也是个老实人,可是临到头,孩子要饿死了,妻子要饿死了,父母要饿死了,他只想偷一支人参,来年乃至收成都可慢慢偿还。如果这样,您还觉得他丧心病狂吗?”
      “什么叫丧心病狂?守参人守上六七年,不过就为着这几支人参,那是他们看顾着几年的收成,孩子要读书,老人要养活,六七年,便指着这几支人参。冬日大雪封山,穿着单薄的衣服,守在山上,下都下不去。可是这唯一的指望,便被这些偷参人毁得干干净净。然后,他们又得守上另一个六七年,遇上另一批偷参人,最后,可能孩子饿死了,妻子饿死了,父母也饿死了。这样,您觉得,丧心病狂吗?”
      钱义怔在那里,听着靳扬那句“药拿出来的时候,是人命,药没出来之前,又怎知不是人命关天”,不禁眸中的疑虑渐深:“那你是觉得,这些都算是无可奈何,还是……”
      “不,那叫咎由自取,”茶水从壶口而出,缓缓注入杯中,靳扬执着茶壶的手很稳,带着平和的笑意,语气不见半丝波澜,“来日下黄泉,必定不得好死。”
      靳扬不是随便说说,他是真的这般觉得。当年他只有十四岁,两罪相叠,百杖之下,必死无疑,几乎可以归为杖杀。只是最后,衙门转而从重量刑,将误诊堕胎之罪,免杖一百,改判徒四年。而他在狱中的那几年,有时细想,若是当时死了,也便好了吧。
      “师爷,师爷,不好了!”衙役慌慌张张闯进来,明显出了什么大事,但一看到靳扬便立刻转了方向,似得了根救命稻草,“昨日那闹事的妇人,又晕过去了!”
      “死了没?”一次不成,还来?靳扬疼得本就不大能动,闻言无奈地放下杯盏:“衙役大哥,其实小人就是个仵作,我只会看死人啊。要不这样,等她死得透透的了,小人再带上自己吃饭的家伙,出去看看,您看如何?”
      钱义不由脸色一变:“这些话,关上门来也便算了,千万别到医馆、衙门口的地方去发疯乱嚷嚷。你不要名声,县衙可还承不起这顶视人命如草芥的帽子。”
      视人命如草芥……看着二人匆忙离开,靳扬低头静默了半晌,终是摇了摇头,认命地扶着门栏,迈过了门槛。
      衙门口,仍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靳扬到时,疼得眼前有些发花,只隐约觉得现场有些混乱。耳畔充斥着过路人的评头论足:“这家人,也真是命苦,天下这么大,碰上两回黑心卖假药的,上回媳妇流了孩子,这回死了儿子,直接断了香火。”
      “谁说不是呢,现在连下葬的钱都没有。不过要说她家这媳妇,漂亮是漂亮,到底不是个怀孩子的命,前前后后都小产了两次,大夫都说不可能再怀上了,就为了给有病的丈夫留点血脉,到梁大夫那儿调养了几年,最后怀是怀了,到底没保住。白白搭进去这么些钱,瞎折腾啊。”
      “哪里是钱的事,这女人怕是命硬啊,克子克夫,最后连婆婆都难逃一劫,这种人幸好没娶进家门。”
      靳扬停在那里,分明正阳高照下,却是瞬间冰到指尖发凉,心中寒意难消,脸色也一寸寸白下去。耳畔的声响愈渐模糊,唯有眼前跌跪在老妇身旁的女子,泪水盈眶得让他刻骨铭心。单从眉眼间,便看得出,那曾是何等温婉的女子,如今却只能带着无悲无喜的惨然。
      “呦,靳大仵作,怎么了?”钱义好容易从纷乱的人群中退回县衙,便见靳扬魂不守舍地看着外面,不由攥住他的手,压低了声响,“你小子不会真打算在这儿,看着人慢慢死透了再一脸乐呵地去验尸吧。你可别想了,路大人已经通知医馆……”
      语音戛然而止,钱义感受着靳扬手上强行抑制的颤抖,许久才缓声道:“你怎么了?”
      六年前,靳扬一念之差,险些一尸两命,六年后,同样的场景再度发生,所有关于死者死因与益生堂无关的证据与定论,都是他一手促成的。靳扬的脑中空白了许久,才匆忙抽出手过去,下意识搭上老妇的脉搏。昨日的一幕不断在眼前回环,难道当时的昏倒……
      跌跪着的女子恍惚了许久,见有人过来,像是瞬间有了指望:“大人,民妇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婆婆,我们不是刻意要这样与官府为难的,只是夫君还未下葬,婆婆又患了重病,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求求您!求求您!”
      莫说靳扬已经多年未曾行医,便是他尚有当年的根基,也无法弥补被断手筋的事实。对于女子凄声的恳求与路高询问的目光,靳扬取出银针,执针的手犹疑不定,心中几乎一片混沌,便似时间都静止了一般,只余脑海中一幕幕场景频繁划过。
      片刻后,周围忽然一阵骚动。隔着零星的人群,靳扬下意识抬头,执针的手微微一顿,说不清是复遇梁成济的恐惧,还是万幸上苍的感激不尽。那一刻,他大致只有一种模糊的释然与后怕的惊魂未定,因为梁成济来了,所以他不会再多担上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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