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鸦

　　夜晚的唐门如同巨兽，蛰伏在群山峡谷间。

　　竹林飒飒，夜风幽幽。

　　唐家集仍灯火通明，店铺上挂着纸糊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唐鸦穿行在人流当中，心下仍有些恐慌。从唐家集向峡谷中眺望，能看见山巅上修筑的唐门楼阁，雄踞一方，居高临下。

　　唐鸦幼时初来乍到，最畏惧的，便是这些看似精巧的楼阁。

　　他无数次在竹林的逆斩堂中仰望它们，一入唐门，除非死，否则永不脱身。

　　他当初自己为了复仇选择拜入唐门，自然也得咽下苦果。十余年，他并未找见仇人，自己反倒也变成了杀人如麻的怪物。想起那些在自己手里消失的生命，唐鸦浑浑噩噩，周围繁华的市集也没法让他的心有所波澜。

　　“一间地字号，”唐鸦乔装易容一番，又故意将声音放低，听起来极为沙哑，顺顺当当地在客栈要了间房住下。

　　深夜，客栈外的灯笼悄然灭了。

　　唐家集也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唐鸦却没有丝毫睡意，他挺直身子，倚在窗边，遥望那只庞大的巨兽，心头思绪万千。过往的种种经历在他胸口翻腾，那些悲哀痛苦的日子即将过去，只要他探明唐门是否认定他已死，他就能甩开沉重的包袱。

　　——和苏莱曼迎接未来明媚如阳光的日子。

　　他换上夜行衣，轻巧地跃上客栈房顶，与夜色融为一体。秋风徐来，吹得他有些发冷。凡是逆斩堂的弟子，皆有记录在册，一旦死亡，便会在名册上划去。至死，连个真名都没法留下。

　　一声飘若浮萍，没有归处。

　　唐鸦心知肚明。

　　他原本不叫唐鸦，拜入唐门自然改姓为唐，又因生得瘦弱，善于趁夜色偷袭，便得一字名，鸦。

　　若不是在鬼门关做的那个梦，他几乎都忘记自己原本的姓名。

　　他其实并不恨唐门，唐门将他养大，他为唐门卖命，这是个公平的交易。如果不是苏莱曼，他已经死在悬崖底下。如果他险死还生，回到了唐门，说不定他也会继续呆在唐门，行走在灰色地带，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思索间，他已至峡谷山巅，脚下就是唐家堡。

　　再往峡谷后远眺，就是蓊蓊郁郁的竹林，苍翠欲滴，风拂过叶梢，让这些挺拔的竹子大片大片地俯下。逆斩堂就藏在那片竹林里，唐鸦施展轻功，如同隐藏在夜色中的乌鸦，如离弦之箭，向竹林奔去。

　　他的武功在逆斩堂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暗器毒药都是他的拿手绝活。巡视的唐门弟子毫无所觉，即便唐鸦就躲在他们几尺外，也没发现端倪。

　　唐鸦舒了口气，总算放下心。

　　看来养伤这些日子，他还没把自己吃饭的家伙事给放下。

　　突然，他肩上一沉，有人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唐鸦毛骨悚然，一滴汗顿时从太阳穴滑下。他目光向下一望，瞧见一个戴着锋利护甲套的女子手掌。他下意识地就回了个肘击，还未打到，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嘘——”

　　“是我。”

　　唐鸦猛地往回一看。

　　他背后站着一位女子，她身着唐门劲装，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细腰长腿，英姿飒爽。女子面容清秀，眉眼柔和，却奇异地同她的气质融为一体。

　　唐鸦讶异，低声唤道：“唐雀？”

　　月光下，唐雀冲他笑了笑，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拉起唐鸦的手腕，示意他随自己来。

　　唐鸦不疑有他，两人蹑足穿过幽深茂密的竹林，不知走了多久，最终在嘉陵江畔一处乱石滩边停下。此处荒无人烟，江岸对面便是巍巍青山，临近冬日，仍是层峦耸翠。江风徐来，神清气爽。

　　唐雀松开手，转身看他：“你怎么回来了？”

　　她秀眉轻蹙，一脸的不赞同。

　　唐雀也是逆斩堂中收养的孤儿，比唐鸦大了足足七八岁，时常照顾唐鸦。唐鸦执行任务时重伤归来，都是由她照料。唐鸦幼时，也是她盯着他习武认毒，让他吃尽了苦头。

　　唐鸦自然尊敬她，又畏惧她。听见她的话，唐鸦心里直打鼓，道：“我想回来确定一下。”

　　“他们认为你已经死了，把你的名字划掉了。”唐雀听懂了他未说出口的半句话，叹口气，毫不犹豫地往下说，“唐鸦，听着，以后你就好好自己活着，随便找个地方住几年，之后换个名字，别再回来了，听见了吗？”

　　唐鸦一愣，先是大喜，随即又涌起一阵不舍。

　　“唐雀，你呢？”唐鸦忽然说，“还留在逆斩堂吗？”

　　“当然，一辈子留在这里卖命好了，”唐雀满不在乎道，“倒是你……”

　　她定定地看着唐鸦，许久过后，才慢慢地说：“唐鸦，你照顾好自己。”

　　她伸出手，放在唐鸦的头顶，轻柔地往下抚了抚，声调柔软，神情温和，说：“有机会，我会去看你。”

　　她很少有这么温柔的神情，像是冬日奢侈的暖阳，又如初春融化的冰雪。虽然犹有冷意，却让人心头熨帖。

　　唐鸦小声说：“我这些天，遇见一个人，他救了我，我就住在锦官城养伤。”

　　“也好，唐鸦，答应我，”唐雀道，“好好地活着，别想着那些仇恨了，当时你还小，若是你父母泉下有知，恐怕也不希望你去送死。”

　　唐鸦沉默半晌，没有回答。

　　“好。”

　　唐雀收回手，转过半个身子，掩饰自己眼底的伤感。她轻咳一声，说：“回去吧，记得别再回唐门了，你这轻功，还好这次守夜人是我，若是撞上别的人，恐怕你就脱不了身了。”

　　唐鸦几步上前，抱住唐雀：“阿姐，保重。”

　　他想起过往的一幕幕，等下帮他缝衣的唐雀，练武时负手站在一旁的唐雀，执行任务后归来时满身血气的唐雀。它们走马观花地在唐鸦眼前晃，最后都交融成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子。

　　唐雀眼底似乎有水光，脸上的神情依旧坚毅。她主动推开唐鸦，抹去眼角将落未落的泪花，把身上的暗器囊与毒药解下，小心地挂在唐鸦身上。

　　她沉声叮嘱：“离开的时候小心些，你这次有些打草惊蛇了，追杀你的那伙人觉得你没死，一直在唐门周围晃悠。”

　　唐鸦悚然。

　　他记下了唐雀的话，轻声说：“那我走了。”

　　唐雀道：“快走吧。”

　　唐鸦深深地看了她好几眼，一步一回头，终于踏着江边的石头腾空而起，如同轻盈的鸟雀，掠过江面，几个起伏，融入江雾，成了江上一个小小的黑点。

　　唐雀望着那个几乎要看不分明的小点，想起十三年前头一次看见唐鸦的场景。衣衫褴褛的小童被师父带进逆斩堂，送到她的面前。

　　“唐雀，以后他就由你照顾了。”

　　那时候的唐雀已经出落成豆蔻之年的少女，眼前的小童虽然脏兮兮的，眉眼却长得极好，若是洗浴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定然是个玉雪可爱的小童子。

　　后来小童得名鸦。

　　唤作唐鸦。

　　逆斩堂是个什么地方，唐雀一清二楚。她怜惜又不舍，却又要亲手推着唐鸦爬上刀山，踏入火海。每次唐鸦在训练中伤痕累累，唐雀都会亲自调配金疮药，将药瓶放在他的床头。

　　她心里隐隐不安，似乎这一别后，她就再也见不到唐鸦。

　　……

　　苏莱曼沉默地注视着唐鸦离开客栈，思索再三后，还是没有跟上去。

　　他坐在房檐，俯视睡梦中的唐家集，盘算自己的所见所闻。

　　想不到，他捡来的这个小孩，竟然是唐门中人。平日唐鸦性子羞涩，他但凡说几句亲密的情话，唐鸦脸上便会飞上薄红。

　　唐门内堡守卫森严，且只有唐家嫡系才能入内。唐鸦绝口不提唐门，甚至对他说缘由时也含糊其辞，想必非内堡中人。

　　明教与唐门素有怨隙，当初枫华谷之战，明教大败唐门、丐帮，名声大噪。

　　苏莱曼对明教说不上有多么忠诚，却也不怎么待见唐门中人。

　　他起身，袖中锁链发出轻轻的碰撞声，极为清脆。

　　他在屋顶枯坐一夜，却没有等到唐鸦归来。他心下一沉，难不成唐鸦此去被逆斩堂发现，再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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