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鸦

　　唐鸦垂着眼，认真地听着。他本就年纪小，皮肤极白，只有耳尖一点赤红。他抱着一床薄毯，安安静静地蜷缩宽大的椅子中，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衬得肌肤苍白如雪。苏莱曼突然放下茶杯，压低声音，戏谑道：“等你伤彻底好以后，想留下来跟我一起住吗？”

　　唐鸦一惊，茫然地抬起头，无措道：“我也不知。”

　　他还不知道唐门探明他的生死与否。

　　若是唐门认定他的死亡，那自然皆大欢喜，他解下枷锁，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里，和苏莱曼相拥。若是唐门知道他还尚在人世，那他……

　　还是要戴着镣铐，继续隐没在阴森潮湿的人间角落。

　　苏莱曼说：“那就再等等，等你决定好。”

　　唐鸦点头：“好。”

　　两人相对无言，听着鸟鸣声，喝了会儿茶，唐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苏莱曼含糊其辞，还是没告诉他什么有用的信息。唐鸦心里有些郁闷，也不敢多问，就担心苏莱曼觉得他烦。

　　唐鸦心里清楚，他有些患得患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他喜欢的人，可这人就像一束光，掬在手中，盈盈一团，可一松手，便从指缝中溜走。其实握不住，也留不住。

　　苏莱曼敏锐地察觉到唐鸦的失落，他凑了过去，将唐鸦整个抱在怀中。

　　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男孩子骨架修长，手脚柔韧，清瘦的一团，比起他来小上许多。苏莱曼很容易地就把他拦腰抱起，唐鸦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手肘下意识就要往他胸口打去。

　　苏莱曼伸手，轻而易举地拦住他的进攻。

　　“我就抱抱你，”苏莱曼含笑说，“为什么要这么戒备。”

　　唐鸦讪讪地收回手肘，小心地将手肘藏在怀里，不欲让苏莱曼瞧见。他抬起头，用目光描摹苏莱曼俊挺的轮廓，小声道：“你经常这样抱人吗？”

　　他看苏莱曼动作熟练得很，不由得吃味。

　　苏莱曼含笑睇了他一眼：“这样抱的就你一个。”

　　两人喁喁私语，秋风骀荡，唐鸦心神放松，飘飘然，仿佛置身西天极乐世界。苏莱曼说话妙趣横生，逗得心事重重的唐鸦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一墙之隔外，依稀传来集市喧闹的人声，唐鸦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外看。

　　苏莱曼道：“今天玄中观有祭祀，想去看看吗？”

　　唐鸦眼前陡然闪过无数画面，幼年的他牵着阿娘的手，穿行在人流中，四处张灯结彩，檀香袅袅中，一个道士迎面走来，甩开拂尘，与阿娘交谈。道士嘴唇一张一合，稚嫩的唐鸦抬头看去，什么都听不见，却直觉知道，那是他极不想听见的话。

　　唐鸦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原本还挂着红晕的脸瞬间煞白，眼神空蒙，似乎在盯着远方，却又没落到实处。

　　苏莱曼连忙安慰他：“那我们就不去了。”

　　唐鸦一把握住苏莱曼的手，声带哭腔：“没事，我就是，忽然想起我的阿娘了……”

　　苏莱曼轻抚他柔软的发顶，什么都没说。

　　午后吃过饭，唐鸦在屋中小憩，苏莱曼却呆在院子中。突然，从屋外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唐鸦素来浅眠，听见陌生男子的声音，瞬间就被惊醒。他未起身，就躺在床上听苏莱曼与那个男子轻声聊天。

　　“你要在成都待多久？”

　　苏莱曼说：“看情况，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

　　“不是吧？你要在这里安营扎寨？那总坛怎么办？”

　　苏莱曼说：“什么怎么办？我在这里，又不碍事，给我下的命令照常，我也不需要到处折腾，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教中又有事情派给你，你要是一直没事干，就勤快些，”陌生男人抱怨，“我成日东奔西走，都快累死了。”

　　苏莱曼：“那同我有什么关系？”

　　“咱们好歹称得上师兄弟，你都不心疼师弟吗？”

　　苏莱曼沉默半晌，说：“我为什么要心疼你？”

　　“师父也想你，你都多久没回去了？”

　　“他是他，我是我，”唐鸦几乎可以想象出苏莱曼蹙起眉头的模样，“为什么他想我，我就要回去？这很没道理。”

　　那个陌生男人哑口无言，似乎找不到反驳苏莱曼的理由，他只好话锋一转，又说：“上次那票你还记得吗？我来找你，就是给你带信的，上头又给你消息了。”

　　“还没清理完？”苏莱曼道，“我记得上次那是最后一家。”

　　“可不是，教里在一个个探查，凡是确定，格杀勿论，”陌生男子随口说，“你上次时机挑的好，正是下雨天，血都被雨水冲干净了，什么都没剩下，我还是服你，官府都抓不住你的把柄。”

　　苏莱曼漫不经心地说：“你在说什么胡话。”

　　“你屋子里有人？”陌生男子突然道。

　　唐鸦还是从屋子中走了出来，也因如此，他未听见后头几句话。他抬起头，一眼就看见门边的苏莱曼，门框上海依着个棕发碧眼的高大男人，看起来二十来岁，五官不如苏莱曼那般精致俊美，却自有一股粗犷的英俊，让人印象深刻。

　　男人穿着一身窄袖黑衣，手腕上缠着细细的金链，姿势虽慵懒，目光却犀利如鹰，灼灼地盯着唐鸦。

　　“你还玩金屋藏……”他最后一个字在苏莱曼的注视下吞了下去。

　　苏莱曼走了过去，把唐鸦带到篱笆边，介绍说：“这是我的爱人，以后我会和他住在一起。”他指着棕发男子，说，“这是我师弟，萨希尔。”

　　萨希尔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热情洋溢道：“叫我撒西就行。”

　　唐鸦拘谨地问好，便求助似的望着苏莱曼。他并不擅长与这种自来熟的人打交道，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苏莱曼拍拍他的手，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你回去吧。”

　　萨希尔道：“你都不留我吃一顿饭么？我好歹是你师弟，你怎么对你师弟这种态度。”

　　苏莱曼不为所动：“我懒。”

　　萨希尔摸摸鼻子，自讨没趣，只好转身离开。离开前，他叮嘱苏莱曼：“之后过几天我会来找你，你准备好东西，咱们一起去。”

　　苏莱曼道：“好。”

　　唐鸦目送萨希尔消失在转角处，回头看着苏莱曼，好奇道：“他是你师弟？”

　　“嗯，”苏莱曼掩上门扉，随即牵着唐鸦的手，拉着他大步往厨房走，“你对他感兴趣？”

　　唐鸦摇摇头：“不是。”

　　既然是师弟，那一定与苏莱曼自小便熟识。他迫不及待想更了解苏莱曼一点，他对苏莱曼知之甚少，可爱慕之情却与日俱增。特别是听见苏莱曼是怎么向萨希尔介绍他后，唐鸦心中的期盼便更多了一些。

　　他坐立难安。

　　既然苏莱曼当着他的面做出承诺，那他也该有所表示。

　　他心想，要抽时间回唐门一次，他不会贸贸然地进去，而是易容在唐家集住些时日。若是唐门认定他已死无葬身之地，那自然最好，若是唐门还在搜寻他的下落，他便演个假死的戏码。

　　他已经无法从唐门中安然无恙地离开，那就只能以死脱身。

　　唐鸦心里欢欣，快活也表现在了脸上，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快乐地想要哼起歌来。他歪着头，看着炉火愈发旺盛，烧灼的木头变成鲜艳的红色，像极了他脸上飞起的红霞。

　　唐鸦按了按脸颊，忽然听见苏莱曼问他：“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我想去玄中观。”唐鸦说。

　　苏莱曼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唐鸦连忙摇头：“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苏莱曼揉好面，去一旁的盆中以清水净手，漫不经心地问：“你想什么时候去？”

　　唐鸦说：“再过一段时日，玄中观前会开花会，我想在那会儿去。”他说完，又犹豫半晌，扭扭捏捏道，“还有一件事……”

　　苏莱曼微笑着看他：“你说。”

　　“我想回去一趟，”唐鸦仰起头看他，一张白净的脸被火焰映成温暖的红色，黑亮剔透的双眸也跃动着橙红，“苏莱曼，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要把以前的事情处理好。”

　　苏莱曼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唐鸦马上拒绝：“不行，只能我一个人回去。”

　　苏莱曼太过惹眼，他一出现在唐家集，就会被唐门中人注意到。他可以易容，却做不到事事都能伪装得天衣无缝，带着苏莱曼，无疑于加上重重风险。唐鸦心知肚明，他是唐门培养出来的尖刀，不能拥有旁的感情。

　　十多年的训练，已经让唐鸦习惯了独来独往。

　　即便是苏莱曼的要求，他也不能同意。

　　他不能冒这个险。

　　苏莱曼刚沉下脸，就发现唐鸦紧张兮兮地看着他。苏莱曼无奈，只好点头同意：“好，我在这里等你。”

　　唐鸦抿了抿嘴，一下笑开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眼睛如同月牙，极讨人喜欢。

　　他说：“我会在花会之前回来的，你放心。”

　　他想在热闹繁盛的花会上，在玄中观求一道姻缘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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