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鸦

作者:云揽千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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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匕首刺进心脏的那一刻,唐鸦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眼前飞散的流云随他一起下坠,他恍惚间看见雪白的信鸽,颈上缠着纤细的红线,鲜艳得能灼伤人的眼。他闭上眼,看见了阿爷与阿娘。

      没了,都没了。
      他在这世界上所有的亲人都没了。

      他松开匕首,两只手缓慢地挪到胸口,喷涌的鲜血把他的手染成刺目的红。
      唐鸦的右手从怀中取出那枚折纸,死死地握在拳头里,下一刻,他就狠狠地砸在地上。

      崖底的岩石将他的背部刮伤,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跟块破布一般,鲜血直往上涌,从未有过的痛楚贯穿了他的五脏六腑,如一把尖刀,将他们搅得稀烂。

      可这些疼痛转瞬消弭,唐鸦的眼前一片炫目的白光,唯有一抹灿烂的金色在不断流淌,横贯苍穹,像是融化的黄金,又或是明媚的阳光。

      他恍惚中听见苏莱曼绝望的喊声:“不——”
      原来是苏莱曼,苏莱曼还是没能救起他。

      他按住胸口的手如凋零的枯叶,无力地放开,软软地垂在一边,却仍然握成拳头。身下的血泊蔓延开来,染红了那些翠绿的草木,鲜血汇成溪流,沿着石头落下。

      石下便是潺潺流过的小河,鲜血一滴一滴落入流水之中,唱着歌、打着旋地溜走,奔赴远方。

      崖底鸦雀无声。
      苏莱曼还是没能救下他的鸦。

      他眼睁睁地看着唐鸦摔在崖底的大石头上,看着他的手渐渐松开,再无声息。

      苏莱曼连滚带爬地来到他的身边,托着唐鸦的后脑勺,按住他的胸口。

      “唐鸦?唐鸦——”苏莱曼惶急无措,他抚摸着唐鸦的脸庞,“我来了,我来了。”
      一滴眼泪落了下来,烫的唐鸦的手颤动了一下。

      唐鸦手指蜷了蜷,他费力地抬起眼。

      苏莱曼竟然哭了。
      他哭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傻子。”看着他乌青的唇瓣,唐鸦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低不可闻地叹息。

      他恨苏莱曼,却又……
      唐鸦再也说不出话,他慢慢阖上眼,从此再也不会睁开。

      恐惧如毒蛇,爬上了苏莱曼的心房。他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恐慌,他连忙颤抖着把唐鸦抱进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唐鸦的手总是冰冷的,怎么捂也捂不热,没有内力护身,一到门外就冻得直打喷嚏,平日都是苏莱曼将他拢在怀里,或是牵着他的手。
      唐鸦偏爱吃肉馅的蒸饼,尤其喜欢羊肉,说是能暖身子。他心情低落时,就喜欢吃东西,特别是市集里的点心。

      苏莱曼把脸贴在唐鸦渐渐变得冰冷的脸上,颤声道:“你睡一觉,等你醒过来的时候,我就给你烤羊肉吃。”

      唐鸦的睫毛很长,覆住眼睛,漂亮得像扇子。他嘴角翘起,心情似乎不错,俊秀的脸上尽是安详神色。他的右手握成拳头,放在身侧,

      “我已经把葡萄藤种活了,来年就有葡萄吃,你不是很想喝葡萄酒吗?夏天把葡萄摘了,秋天就能喝上酿的酒。”苏莱曼他贴在唐鸦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葡萄酒和烤全羊一起吃,很好吃的。”

      唐鸦仍然在微笑,却没有回应。
      他死了。

      他温热的皮肤飞快变冷,柔软的手也逐渐僵硬。
      苏莱曼握着唐鸦的手,埋着头,泣不成声:“你骗我,你求的签文明明说我们会白头偕老……”

      他揉开唐鸦紧握成拳的右手,触到一团皱巴巴的纸团。
      唐鸦捏的太紧,纸团上也有斑驳的血迹,渗进了深处。褶皱一角,露出一点花纹。

      苏莱曼曾见过这种花纹,那是玄中观的签文。
      他的心尖一颤,带着惶恐与不详之感,将那团纸展开、抹平。

      上面写着八个字。

      ……

      暮秋时节,天空明净,成群的麻雀从天边飞过,玄中观中檀香幽幽。

      隐鹤话刚说完,唐鸦还来不及犹豫,那个解签的小道士便欣然将笔递给隐鹤,眼睛晶亮,对唐鸦道:“隐鹤师叔解签能力比我厉害多啦。”

      唐鸦这才放心。
      隐鹤解出签文后,面色不太好看。

      小道士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小心抬眼看着唐鸦,道:“施主,要不你再求一次签?”

      唐鸦的心猛地下沉。
      他把那张签文接过来,上面干脆利落的八个字,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情非泛泛,不得善终。

      看见签文,苏莱曼胸口闷痛,吐出一口血。
      那日唐鸦回来时,眼神乱飘,脸颊通红,苏莱曼以为他是害羞,如今想来,那并非害羞,而是紧张。

      因为他在撒谎。

      他仿佛看见唐鸦冲他笑,眼睛弯弯,对他说:“情若比目,偕老白头。”

      ——情若比目,离若参商。

      ——情非泛泛,不得善终。

      原来如此,那并非上天的祝福,而是诅咒。

      诅咒他与唐鸦,阴阳相隔,不得相见。

      苏莱曼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呜咽,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嘴角鲜血蜿蜒流下。
      压制了三十年的感情被解开了封印,如洪水一般咆哮着冲来。

      死亡对他而言,是个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他对死亡并没有清晰的认知,无非是不能笑了,不能说话,再也看不见了。

      直到唐鸦在他怀里咽气,他才知道,死亡是再也看不见唐鸦弯弯的笑眼,再也听不见唐鸦的声音。
      未来的岁月里,再也没有唐鸦。

      苏莱曼把唐鸦抱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心口。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可没走几步,就跟耗尽了浑身的力气似的,摇摇欲坠,终于双腿一软,摔倒在地,胳膊、腰侧都被碎石划出无数道伤痕,鲜血淋漓。

      他却把怀里的少年护得好好的。
      苏莱曼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已然冰冷的尸体。

      素湍绿潭、悬泉瀑布,参天古木、嶙峋怪石,都沉默地望着这个无坚不摧的男人像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唯有欢快的溪流还在歌唱,唱着古老的歌谣,一路向前。

      ……

      翌日清晨,昨夜下了一场春雨。碧空如洗,只见几朵悠悠白云。

      隐鹤做完早课,心头惴惴不安,眼皮子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听见有香客在殿外聊天,言谈间多提火灾、树林。

      隐鹤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捉了个小道士,遣他上去询问一二。

      小道士很快回来,脆生生道:“师叔,香客们说昨天晚上城里有户人家忽然起了火,烧了整整一宿,雨都浇不灭,今天早晨天亮时才熄灭。”

      隐鹤拧起眉头,心头一跳,直觉大事不好。
      雨水浇不灭的火,鹤之出事了!

      他顾不得风度仪容,将玄中观的马匹牵来,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唐鸦与苏莱曼居住的小院。他到时,一群人围在院外,指指点点,却没法进去。院中高树繁花皆成黑炭,房屋坍圮,留着大片大片被火燎过的痕迹。

      隐鹤一眼便看见废墟中一抹耀眼的金色。

      他抬脚便要进去,却被一个百姓拉住:“道长,千万别进去,里面那人是疯子,刚刚想进去捡便宜的人死了好几个了。”

      隐鹤听那人的话往篱笆内一看,果然有几具尸体。
      篱笆边的草木上还有几点火星跳动。

      隐鹤挽了个剑花,右手一划,身边便凭空出现几道符文,他踏过焦炭,顿时火焰四起,却被阻拦在外,不得寸进。

      他一步一步走进院中,在废墟外站定。
      那抹金色果然是苏莱曼。

      他的面色晦暗,甚至有些阴沉沉的灰色,隐鹤的影子将他笼住时,苏莱曼才慢慢抬起头看他,看清他的脸后,苏莱曼低声道:“原来是你。”

      隐鹤喉结微动,看清了苏莱曼怀中那人。

      俊秀的少年发间、眉宇都有冰霜,寒意四起,他穿着一身漂亮的窄袖长袍,巴掌宽的腰带勾勒出他漂亮的腰线。他长眉舒展,嘴角微勾,好像只是在沉睡,只待有人将他唤醒。

      隐鹤涩声道:“鹤之怎么了?”

      “在睡觉,”苏莱曼说,他抬眼看着隐鹤,“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听说这里起了火。”隐鹤道,“鹤之死了,是你害了他。”

      苏莱曼眉毛抽动,怒喝:“他没死,他只是睡了。”

      隐鹤疑惑地看着苏莱曼,这个男人还是一样俊美,只是神情中有些癫狂,他碧绿的眼睛也变得猩红,俨然已经疯了。

      隐鹤按住内心的伤感,又一次道:“他死了,要入土为安。”

      苏莱曼忽然暴起,锁住隐鹤的喉咙,嘶哑的音色仿佛野兽:“他没死,他只是睡了。”过了几息,他又忽然松开手,慌忙后退几步,惊慌失措地把唐鸦重新抱回怀里。

      隐鹤抚摸自己的喉咙,苏莱曼的力气小了许多,并没有跟昨天一样,硬生生让他的双脚离开地面,连指印都不曾留下。

      直面他的容貌,隐鹤才发现苏莱曼的嘴唇乌黑,皮肤苍白,瞳孔却是可怖的猩红,有种诡异的俊美。

      “你竟然会中毒?”隐鹤失声叫道。
      苏莱曼不说话,他垂头,把唐鸦搂进怀中,亲昵地用脸颊磨蹭:“我没有杀他,我听你的话了,你别怪我。”

      他的模样好似靡丽的恶鬼,金色的长发忽然腾起一道红色火焰,随即越燃越烈,隐鹤后退数步,就见火光越来越大,将苏莱曼与唐鸦一起吞噬。

      隐鹤这才意识到,昨夜的火,是苏莱曼有意为之。
      他不怕火,因为他的内力便是炽烈的火。

      他让穿心烂肚的剧毒腐蚀四肢百骸,让自己的内力渐渐化为乌有。
      大火越烧越旺,热浪扑面而来,围观的百姓四散而逃,只有镇山河里的隐鹤岿然不动。

      他看着火焰中两个相拥的人影,听见苏莱曼畅快的低笑。
      他听见苏莱曼说:“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碧落黄泉,都休想丢下我。”

      轰——

      残存的废墟彻底倒塌,房梁廊柱纷纷砸在地上,将那双人影盖住。大火向院子蔓延,点燃生机勃勃的葡萄藤,吞掉完好无损的木篱笆。

      熊熊燃烧的大火里,隐鹤终于知道了那枚签文的含义。

      情非泛泛,不得善终。
      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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