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鸦

　　唐鸦吃力地把唐雀抬起来，让她枕在自己膝上，他则靠在唐雀的颈边，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隐忍地哭泣，温热的眼泪烫暖了唐雀已然冰凉的身体。

　　“你起来啊……”唐鸦哽咽。

　　“我的手好疼，阿姐，你骂我一句也好……”
　　唐雀神色温柔而安详，裙上都是精致的梅花瓣，只有腹部的白衣晕染成鲜艳的红，呈现出一种凄艳的美。

　　苏莱曼踩着花瓣从树林中穿过，疑惑地皱起眉：“她死了，你不该开心吗？为什么哭？”

　　唐鸦不理他，死死地抱着唐雀，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断落在唐雀的脸颊与颈项，晕染出一朵朵水花。

　　苏莱曼烦躁地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最后蹲了下来，按住唐鸦的肩膀，咬着牙问他：“你不是说你讨厌唐门吗？你说你在唐门苟且偷生，吃尽了苦头，受尽了伤，为什么我帮你杀了她，你却哭得这么悲伤？！”

　　“你说啊！”苏莱曼隐忍在心头的愤怒与委屈齐齐爆发。

　　唐鸦漠然地看着他：“苏莱曼，你就是个没有心的畜生。”
　　他的父母，他的阿姐，都死在这个人的刀下。

　　苏莱曼眼睛再一次变成狰狞的猩红，他抓着唐鸦的衣领，表情怒极，却还是强迫自己保持平时的笑容。他的嘴角隐忍地抽搐，反复道：“好、好，如果我是畜生，那你又是什么？被畜生上过的人？”

　　唐鸦冷眼看他：“被狗咬过，还需要声张吗？”

　　苏莱曼猛地将唐鸦扛起来，任由唐鸦撕咬踢打，脸色也丝毫不变。腊梅被他抛在身后，唐雀孤单地沉睡在花瓣中，唐鸦终于慌了，按着苏莱曼的肩膀，放声大哭：“放我走！苏莱曼！你放我走啊！”

　　苏莱曼停住脚步，把唐鸦放在地上，草木的清香味扑面而来，掺杂着些许苦涩滋味。

　　“唐鸦，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高兴？”苏莱曼眼睛猩红，带着几分脆弱，“十多年前的错，你一直要记恨到现在吗？”

　　唐鸦哭得累了，眼泪也流干了，他疲倦道：“苏莱曼，放过我，好不好？”
　　“不行，”苏莱曼斩钉截铁道，“除非我死，你休想离开我身边。”

　　“那就我死。”唐鸦低声说。
　　苏莱曼一愣，双手缓缓松开：“你死？”

　　死亡对他来说一直是个模糊的概念，并不明晰，约莫是不能笑了，不能说话了，不能见到了。不过那又怎样，苏莱曼并不认为这有多严重。

　　唐鸦把苏莱曼的手掰开：“松开，我要让阿姐入土为安。”

　　苏莱曼困惑地跪坐在原地，看着唐鸦一瘸一拐地回到唐雀身边，看着他把唐雀的仪容整理好，再用手一点点刨土，挖出一个能容纳唐雀尸身的地方。

　　苏莱曼忽然说：“我带你去云游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长安吗？”
　　唐鸦没有回答，沉默地给唐雀重新扎好发辫，摘来几朵梅花当作装饰，点缀在她乌黑的发上。

　　直到花瓣盖住唐雀柔美的脸庞，唐鸦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回到屋中，苏莱曼慌忙为他端来饭点，唐鸦精疲力竭，喝不下也吃不下，他抬头对苏莱曼道：“我想去玄中观。”

　　“好，”苏莱曼一口答应，但又很快补充，“我陪你。”
　　唐鸦已经不想再驳斥他任何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你。”

　　前些日子才落了雪，玄中观的殿宇房顶上都覆上浅浅一层白色，松柏枝丫上也有星星点点的雪白。
　　观中的小道士还是那么活泼，看见唐鸦，欢欣地喊道：“你是来找隐鹤师叔的吗？”

　　唐鸦颔首：“对。”

　　小道士们欢欢喜喜道：“隐鹤师叔正在厢房里坐着呢，跟我们来就是。”

　　有些好奇的小道士甚至大胆地指着苏莱曼，问道：“阿鹤，他是谁呀？”这些小道士都跟着隐鹤唤他阿鹤，没想到过去这么一段时日，他们竟还记得。

　　唐鸦心头泛起一阵暖意，低声说：“不是说要带我去找隐鹤吗？”
　　小道士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跟我们来。”

　　冬日的玄中观万籁俱寂，香炉中檀香静谧地焚烧，缕缕香烟飘散，很快化在了空中。唐鸦转头对苏莱曼道：“我与他有些事要说，你就不必进来了。”随即，便步入三清殿。

　　苏莱曼满脸挣扎，自是不肯，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点头应是。

　　隐鹤端坐在蒲团上，拂尘落到地上，他的背挺得笔直，规规矩矩束在道冠里的头发，还是染上了一抹霜色。隐鹤毕竟已过不惑之年，不再年轻。

　　唐鸦眼角酸涩，他在隐鹤背后坐下，唤了一声：“舅舅。”

　　隐鹤从沉思中惊醒，转头一看，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竟有几分惊喜之色：“原来是阿鹤，你想清楚了？同我一起回纯阳宫？”

　　唐鸦低声道：“舅舅，我……”
　　“怎么？”隐鹤疑惑，“可是有什么不便的地方？”

　　唐鸦苦笑：“放在之前，我确实很想和你一同回纯阳。”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道迅疾的身影猛然冲入殿中，气势汹汹地朝着隐鹤奔去，金色的长发变作流光，在空中飞舞。

　　唐鸦定睛一看，隐鹤正悬在半空中，喉咙咯咯作响。
　　苏莱曼单手成爪，掐住了隐鹤的喉咙，脸上满是阴鸷与快意。只要他稍一用力，隐鹤便会当即殒命。他

　　唐鸦怒喝：“苏莱曼！放开！”

　　看见唐鸦脸上的怒火，苏莱曼终于回过神，他放下隐鹤，讪讪地收回手，试图解释：“他说要带你回纯阳，我一时心急。”

　　唐鸦：“出去。”
　　苏莱曼：“我……”
　　唐鸦：“出去。”

　　苏莱曼只好出了三清殿。

　　隐鹤喉咙上留下五个明显的指印，青紫交加，极为可怖。

　　唐鸦上前把隐鹤搀扶起来，歉疚不已：“抱歉，舅舅。”

　　“他到底怎么回事？”隐鹤咳嗽几声，嗓子都变得沙哑，“怎么戾气如此重。”

　　唐鸦轻声说：“舅舅，就是他，杀了阿爷和阿娘。”
　　隐鹤震惊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会报仇的，”唐鸦低低地说，“舅舅，你回纯阳宫吧，我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

　　“你……”隐鹤隐约察觉到唐鸦心头的打算，“别做傻事。”

　　“怎么会是傻事呢？”唐鸦笑着说，“我就是与你报个平安，舅舅，你要好好的，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

　　隐鹤说：“如果你回纯阳宫，还有一个师祖等着看你。”

　　唐鸦摇头：“有缘无分。”他站起身来，从怀里摸出一瓶药膏，“这是唐门特制的药膏，能去淤血与红肿，舅舅，我走了。”

　　隐鹤留他不得，只好道：“如果后悔了，就再来找我。”
　　唐鸦笑着冲他挥挥手：“好。”

　　见唐鸦走出来后，苏莱曼终于放下心，与唐鸦一起并肩出了玄中观，低头问他：“唐鸦。”

　　唐鸦似乎心情不错：“嗯？”
　　“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好。”
　　“你说什么？”

　　“我说好。”唐鸦平静道，他抬头望着苏莱曼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带我去第一次‘救’我的悬崖，我们从那里重新开始。”

　　苏莱曼先是一愣，随即不可置信道：“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唐鸦说，“去了之后，我们就去长安，你说行吗？”

　　“当然行。”

　　回到种满秋菊的小院，苏莱曼主动去收拾行装。唐鸦来到院落一角，拿走一片草药，揣在怀中。他又一次碰到那叠折纸，他摩挲着光滑的纸张，叹了口气，还是将它放回怀中。

　　苏莱曼脸上又绽开笑容，温柔明媚，比以前还多了些东西，有着发自内心的欢欣。他迫不及待地对唐鸦说：“我们走。”

　　悬崖所在的高山离锦官并不算远，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到了。

　　苏莱曼刚想运起轻功，抱着唐鸦飞上那片悬崖时，就被唐鸦阻止了。
　　“走上去吧，”唐鸦小声说，“我想和你一起走走这条路。”几个月前，苏莱曼抱着他，从这条路下山，他以为自己看到了生命中的太阳。

　　如今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却已换了时间。
　　唐鸦取出怀里的草叶，放在嘴里嚼。

　　苏莱曼看了一眼，脸色大变：“你在吃什么？”
　　“药草，你之前为我菜的，想尝尝吗？”唐鸦笑眼弯弯，“不过我嚼碎了，你只能从我嘴里吃。”

　　苏莱曼一怔，旋即慢慢地说：“好。”

　　他俯下身，吻住了唐鸦的唇，舌头撬开牙关，长驱直入，把所有的药草碎末都卷进自己的嘴里，一点都不嫌弃。

　　苏莱曼抚摸唐鸦的发顶，恢复往日温柔的模样：“之后不许再吃了，如果吃坏肚子，就不好了。”

　　唐鸦本想冲他笑一笑，却只能扯扯嘴角，最后垂下眼，看着崎岖的山路，不再说话。

　　两人速度都很快，转眼便爬到当初相遇的那个悬崖。
　　崖下流云漫漫，山雾奔流不息，往下张望，不见崖底，只能依稀看见一抹树枝艰难地从云雾中探出头，露出一点脆嫩的绿色。

　　唐鸦走到悬崖边缘，苏莱曼跟在他身边，正想把他拉回来，就听见唐鸦轻飘飘的声音：“苏莱曼，退回去。”

　　苏莱曼心跳如擂鼓：“你说什么？”
　　唐鸦回头看他：“我说，退回去，如果你还想让我信守承诺的话。”
　　苏莱曼心有不甘，只能一步一步往回退。

　　唐鸦这才露出一点笑：“苏莱曼，如果你没有杀死我父母，说不定我们能一直相爱。”

　　云雾在唐鸦背后流动，巍巍青山变成他的背景。唐鸦本就清瘦，在高山白云间，更显得渺小。

　　“你不喜欢我与旁人聊天，我当然会迁就你，毕竟我爱你，而且我比较沉闷，不和别的人说话也无妨。不过我很爱我的父母，我会偶尔回去看看阿爷阿娘，你等个两三天估计也不会生气。”

　　“你说你不喜欢阿白缠着我，可我那些天见你总是给阿白备好猫饭，只是阿白怕你，你才一副不喜欢的模样，你说你讨厌阿白总在我怀里，却没有杀死它，只是将他丢掉。”

　　“我那天看见阿白了，一个小姑娘收养了它，把它照顾的很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着你，让你学会怎么让狸奴喜欢你。”

　　“你想独占我，想一直看着我，守着我，我都可以接受，我愿意用一辈子陪你去变好。”

　　“我其实很爱你，苏莱曼。”唐鸦说，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苏莱曼。

　　他的右脚往后一退，已有一脚悬空，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掉下去。
　　他速度太快，连苏莱曼都没能反映过来。

　　苏莱曼目眦欲裂，正想上前将他拉回来，就听唐鸦道：“苏莱曼，我再跳一次崖，如果你能再把我救起来，我们就重新开始。”

　　“不，”苏莱曼哑声说，“我不答应。”
　　“这由不得你，”唐鸦道，“是你亏欠我，这场豪赌，当然要我来决定。”

　　山风卷着流云，飞过崇山峻岭，漫山遍野的林木都在呼啸。
　　唐鸦轻声说：“苏莱曼，救我。”

　　他话音刚落，便轻轻巧巧往后一跳，猛地坠入悬崖，瞬间消失在云雾当中。

　　在他落下去的瞬间，苏莱曼便扑了上去，一齐坠入云雾当中。他速度很快，却仍快不过唐鸦的手。

　　飞速坠落的流云中，他看见唐鸦手里出现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胸口。

　　“唐鸦！”苏莱曼头一次感觉到何为窒息的痛楚，“住手！”

　　唐鸦将刀尖刺进胸膛，鲜血大股大股地涌出，喷在脸上，染红一层又一层的衣领。

　　鲜艳的血花当中，唐鸦冲他笑，无声地对他说：“苏莱曼，再见。”

　　匕首脱手而出，唐鸦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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