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我和太师带着睡眼惺忪的连雳，以最快的速度轻装回朱瑛城。驶出郑家宅邸不远，刚到阖东街，便有城防队的人将我们拦下。

　　马车的前窗上绘着代表朱瑛城的章纹——一只展翅欲飞的金色凤凰，朱色的车盖四角也同样悬挂着鎏金的凤凰尾翎。就算城防队再怎么眼拙，也该认识御用车驾的形制。除非事态紧急有朱令发布宵禁，城防队不可盘查御驾，否则就是极大的僭越。

　　按照之前的部署，重阳当日，在保证都城各处治安的情况下，城防队大部分的兵力着重管控城西郊，以保证祭礼顺利进行。大司马的宅邸位于城中东北部，不该有这么多人把守的，我心中直觉不妙。我用两指轻轻推起侧窗，透过缝隙向外看，举着兵戈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牢牢围住大门，为首的是城防队的队长弛塬。他是见过我的，也识得我手中的朱瑛城印，一枚雕刻成麒麟状的鸡血石印章。

　　刚想用印鉴自证身份，就被太师压住了手腕。他冲我摇摇头，随即在前窗上敲了一长两短的拍子，示意车夫原路返回。这回城防队倒是没有阻拦，我们再次回到了郑家。

　　我飞快地思考着，刚才大司马那番诉衷肠的场面，不可能是演戏，他坦荡半生，从来不是阳奉阴违的人。能策反城防队并且瞒过大司马、调动郑家府兵的人，我心中一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郑高赢！

　　“妇孺皆识的御驾尚且无法通过，更别提你那枚小小的印章了，夜色正浓，他看不清的。先回去吧，”太师叹了口气，“我们还是晚了一步，被人占了先机。好在大司寇出去得早，但天能不能收到王为人民的祝祷，还是未知。”

　　太师说话向来稳重，如无十足的判据在手，绝不轻易开口。连他都不看好未来，我们该怎么办？今天，会是沿用无告年号的最后一日吗？不知所措之际，一只温热的小手抓住了我冰凉的手，是连雳。我回过神来，不行，千万不能有这种念头，我要为王斗争到底。孩子面露恐惧，难以置信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同时又很好奇，想问但不敢问。我捏紧他的手，对他点点头，用我最后的坚定，告诉他别担心，一会就可以去睎霞山了。

　　看见我们的车驾原路返回，大司马瞬间眉头紧锁。他让我们迅速躲进鸿雪庭，与王汇合，那里还有一道嵌铜钉的门，可以顶一会。他顾不上护臂没绑紧，急匆匆向宅外走去，嘴里骂个不停，誓要让弛将军提头来见。

　　我抱起连雳急忙向内跑，但已经来不及。

　　大司马还没出去，就被层层盾牌挡了回来。敌众我寡，带出来的禁军不足对方的十分之一，虽说王的亲卫极其勇猛，有以一当十之势，但在如此狭小的空间，怕也难以施展拳脚。他们顷刻之间包围了迟延庭的正厅，连回廊中都布满了兵力。他们举着浸了油的火把、拿着□□，齐齐地对准了大司马。我们犹如困兽，在迟延庭中做着最后的无力挣扎。

　　大司马喝道：“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大昭军法的第一条和第三条是什么你们还记得吗？‘绝对服从上级命令’和’没有军令，不得师出无名’，犯了这两条的罪责你们是清楚的！趁王没有动怒之前，回到你们的职位上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一部分的火把摇曳起来，有人慌了，也有人动心了。利益和义务二选一，是道难题。但似乎利益的诱惑更大，没有人放下手中的兵器。

　　大司马没有丝毫害怕，继续训斥：“违抗命令的话，发配翰州边疆，永世不得归乡！许诺你们的人是不会兑现的，现在洗手不干，还来得及…...”

　　话还没说完，一个轻快的声线从噼啪作响的火星中飘出：“父亲，原来您知道是我啊。那就不卖关子了，谢谢您帮我把女王引到这里。要不是托您的福，在朱瑛城我可搞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他的声音滑腻腻的，宛如池中湿冷的水草，紧紧缠住溺水者的脚踝。

　　“郑高赢！你这是做何？女王已然不计前嫌，复了你冬官署虞衡司的职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要兵谏！？”大司马怒火中烧，盯着自己的养子。

　　“父亲，有的时候我真的很不希望被您收养。若不是冠着’郑’这个姓，我也没那么多想法，可您偏偏要让我这井底之蛙见识到广阔的海天，却不让我得着。您说，这是我的错么？”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也以为您对我和我娘是真的好，没想到您不光能载舟，还有那覆舟的本事。现在可不一样了，闸的开关在我手里，这洪水嘛，说来就来了。”

　　说着，鸿雪庭的大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王被八根长矛围在中间，缓步向迟延庭走来。借着火把的光，我看到她脸上衣裙上都有血液飞溅的痕迹，想来鸿雪庭内也是一场恶战。王的脸上没有表情，她环顾四周，将目光锁定回郑高赢身上：“难为你密谋了这么久，有事不能让舅舅直接告诉孤么？加官不是难事，冬官长早就想告老还乡了，你接了他的位置便是；封爵，眼下只有侯位的空缺，芫州若和你的意，舅舅之后便让你袭了芫州公；求亲，这朝中没有不想与郑家结亲的。要什么，你尽管开口。这大昭的河山，没有孤做不了主的。”

　　郑高赢放声大笑，笑声癫狂：“不愧是流着郑家血液的人啊，做事先谈条件，收买人心。你和郑巍一样可耻！要什么就给什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郑巍，若不是你设计使我家中负债，我娘怎会为了生计到你家中帮厨以补贴家用。你引荐了她去万俟家做乳娘，我和憬王从小一起长大。万俟家掌权后，凭着奶过憬王的恩惠，我爹完全可以东山再起，但你却为了一己私利，弄出冤假错案，杀了他。启王将我们逐出朱瑛城，这下子，我和我娘彻底孤苦伶仃了。你倒是当了好人，收留我们，赐我郑姓，还让我做你的养子。你看中的，无非是不幸成为遗腹子的我妹妹！你想用我妹妹的命，来换你外甥女的命！

　　“你说服还没出月的我娘给你外甥女做乳母，因为你的胞姐，也就是诚王王后的身体不好，无法亲自喂养前昭公主。我娘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她不想在你府中白吃白住，顾不得自己身体还没恢复，每天任劳任怨的。这么多付出，都没让你的铁石心肠有过一丝感动？憬王没有我娘的照顾，大病一场，你又装和事佬，劝启王指名我娘回朱瑛城继续照顾憬王，还加了条件，不让她离开朱瑛城。之后便是你为了向启王示忠，逼死诚王王后，杀死我妹妹，让她成了前昭公主的替死鬼的事。

　　“你堂而皇之地告诉我娘，两个女婴都不慎染上了天花，不治而亡，我娘连妹妹最后一眼都没见上。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知道得了天花的孩子，尸首要尽快处理，不然会传染；她也知道小儿天花，凶多吉少，没了母乳的孩子体弱，便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是不是真的天花，你心里自然清楚！你因良心不安，才让我娘入了你们郑家的族谱，尊她一声’姐姐’，又让她回朱瑛城继续当保母。憬王倒是念着她的养育之恩，亲政后便执意立她为王后，你害怕自己将来受制于人，便联合众臣抗议，让她做了一辈子的妃，不能为人正妻，你好狠毒！

　　“你对我也是这样，在官场上处处打压我，有人诬告我，你从不为我说话；你让你的亲儿子郑渤去你的封地做了代州牧，却不给我同等地位的差事，连芫州最南端那片靠近屿州的烟瘴之地也舍不得封给我；你为他找了大司寇做亲家，而当初害我有了牢狱之灾的，就是张淮和他的下属！你为了自己的利益，从来就不顾我的感受。我知道你对我严格是为了我好，让我成才，这我都理解，你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我真正的喜好。好在我非你亲生，无需为郑家延续香火，我也可以安心地醉生梦死。

　　他转向王：“就是你！你这女人！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承受了不该承受的痛苦！假如你没进清晏署、没在我娘的生辰宴上跳舞、没被憬王看中、没有刻意接近我娘，她绝对不会发现你是前昭公主。她本来可以在朱瑛城内享尽荣华富贵，用后半生的幸福弥补前半生的凄苦，都是你，彻底毁了她的人生。”

　　他的语调由哀伤急转直下，变成凄厉的嚎叫：“我爹和妹妹的命，你们能给吗？今天，我要让爹娘的在天之灵看到，我为他们报仇了！”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突然慌张起来，颤抖着命令身旁的小卒叩动弩的扳机，将包围圈中的人赶尽杀绝。

　　耳边传来箭羽破空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弯下腰，把连雳护在怀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敢伤连雳，我杀了你”，一个颀长的身影举着匕首，冲向郑高赢，是天次！

　　连雳双手没了温热，浑身僵直，吓得不轻。我膝下一软，感觉到大腿后侧中了箭。原来，箭矢穿破衣履扎进皮肉并不会发出声音。我紧紧地用身躯保护着连雳的安危，我可以豁出这条命，但连雳，连雳不能出事啊！

　　我用余光往王的方向看去，大司马和刚刚包围王的人用肉身组成了盾，拼死护卫着。这样我便放心了，她应该不会怨我没有第一时间冲向她，眼下，能保住连雳就足够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沉重，我拼命想集中着自己的注意力，却只感受到了喉咙里咸涩的血。连雳小声哭着：“呜呜呜，典调大人，您没事吧，典调大人？今天这里的人都怎么了，好不容易见到了靖云哥哥、羡哥哥，也见到了王……”

　　对啊，还有靖云，回来起就一直没见到他了。有他在，我便放心了。周围的刀光剑影一点点地淡去，我喃喃自语着自己也听不懂的东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已是两天一夜后的事情。

　　一睁眼，是和顺宫的床榻，我什么时候回的朱瑛城？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个血腥的黎明。背上的疼让我无法思考，一声“诶哟”，惊动了伏在床边的人。王眼中含泪，嘴里不停地念着“谢天谢地”。

　　看到王，我瞬间放下心来，说明我们还是胜了这一局。

　　原来，我们前脚刚走，居住在郑府西别院的郑家少夫人亲自来报：府邸周围有异动，提醒大司马做好防备。大司马让靖云拿着他的虎符和王的虎符，回朱瑛城调出剩余的半数禁军与夏官署内各州驻军，凑了支近五百人左右的队伍。他亲自从府中飞鸽传信各州州府：奉都有难，出师来援。大司马让儿媳骑自己的马，迅速赶往秋官署，让秋官的人第一时间找齐这些年来跟毓妃、虞衡司以及郑家相关的卷宗，同时急调在秋官执勤的城防队。

　　奉都北与蒲州、东北与芫州、南与芒州、西与柒州接壤，除了王直属的封地蒲州外，其余州最靠近都城的郡内均有驻军，一直处于战备状态，一声令下便以雷霆之势从三方向都城进发。尤其是芫州师，将领多跟随大司马征战多年，经验丰富，训练出来的士卒们更是锐不可当。

　　为了迷惑郑高赢，大司马让我们跑向鸿雪庭，好让郑高赢将大部分兵力集中起来，形成紧密的包围圈。但殊不知，朱瑛城的援军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在包围圈外又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围城。鸿雪庭内有王的亲卫和忠于大司马的府兵，他们坚守阵地，等来了援军。禁军将领不愿王离开鸿雪庭的安全地区，打算直接冲进迟延庭，拿下郑高赢。但王坚决不许，她说一旦郑高赢意识到走投无路，必然会疯了似的拉在场的所有人给他陪葬，王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在乎的人为她而死，便决定赌一把，先稳住郑高赢再说。

　　当时，围着王的，是换上城防队盔甲的禁军，他们假装押送、实则保护，将王送至迟延庭。王和郑高赢对峙着，让郑高说得越久越好，尽量拖延时间。说了半晌后，他才察觉到鸿雪庭的异样，动了杀心，决定了结在场的所有人，却被天次一击拿下。

　　没了郑高赢的指挥，乌合之众瞬间溃不成军，大部分人选择投降，负隅顽抗的很快被急行赶来的芫州师牢牢控制，丧失了抵抗能力。

　　王有亲卫和大司马的保护，没有受伤。连雳在我身躯抵挡之下，也安然无恙。我背上腿上各中了一箭，太师也受了轻伤，所幸我们并非靶心，才躲过一劫。大司马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反应极快，为王挡下四箭，一箭涉及左胸要害，其余三箭都在右臂上，现在仍旧昏迷着。其他将士也受了不轻的伤，现下都在休养。

　　我忍着痛，问起重阳秋祭的事。王微笑着说：“有监问和大宗伯在，事情顺利进行，他们紧急修改了章程，去掉了需要我完成的部分。孩子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都城内的人民也很高兴，有那些茱萸的功劳。”

　　我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圆满完成了，也不枉之前准备了那么久。王让我别想这些事，安心养病，我担心朱瑛城没了我，会一团乱。王说乱也没办法，她找了三个人，才勉强完成我平日做的事。她让我快点恢复，好打理朱瑛城的烂摊子。我听着她悦耳的笑声，再一次进入了梦乡。

　　三日后，我已可以下床行走，但需要拐杖助力。背上的伤伤了肝肺，医女叮嘱我，以后不可过度劳累，要多吃润肺的东西，不然秋冬干燥，容易咳疾反复。

　　大司马昏迷的时候，念着各种人的名字，有乘生、万俟宏，还有他的胞姐郑茜，以及一个陌生的名字，澄薰，像在回忆着他功绩赫然但亲朋好友远去的寂寥一生。终于，他像元神游遍四野回归身体一般，猛然坐起，精神矍铄，唤仆从拿来笔墨，给王、郑渤、郑高赢各留了一封信，落笔后便溘然长逝。

　　他写给王：“愿您听遍百家之言，善决断，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老臣再拜，叩首。”王悲恸许久，赐其谥号忠烈，史称芫忠烈公，并破例亲自为大司马扶灵，选芫州风水宝地安葬，慰其忠魂。

　　他写给两个儿子的内容我不清楚，只知道两大箱秋官署与朱瑛城的卷宗跟着那封信一起送进了关押郑高赢的监牢，里面记载着郑高赢提起的各种事情。听狱卒说，郑高赢看过那些东西后，痛哭流涕。当夜便撞箱角自裁了。让他得了这么轻松的死法，也算是便宜他了。

　　卷宗上记载着，他的生父因赌博成性，负债累累，后来经济有所好转，便借着王室的名声欺行霸市。启王从来都法理严明，更不愿有人以王室之名行不法之事，便着小司寇加重刑罚处理了他。大司马知道这件事时，人已经被斩立决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反过来搜集证据检举小司寇，替高赢母子报仇。

　　当年，启王为防止前朝王后的遗腹子长大后为李家报仇，让亦臣亦右的大司马杀了王后和小公主，否则就认定郑家谋反，株连全族。郑高赢的妹妹和前昭公主出生后不久都染上了天花，大司马找尽全国名医也没有治好。妹妹底子差，先一步夭折了，让大司马产生了用死婴充数的想法，毕竟能救一个是一个。诚王王后知道后，选择自缢，以保全族人。大司马含泪让启王检查了胞姐与婴孩未封的棺椁，才救下了全族，也包括郑高赢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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