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非女王

　　我边走边问路，在阖东街上走了很长的一段后，终于来到了七梓巷的巷口，往里走到底就是那女人的住处了。

　　如我所料，这处宅院朝北而开，没有任何匾，只高挂着两个灯笼。我出门的时候是黄昏，现在夜色已至，烛火明亮的灯光从纤薄的糊纸中透出，蒙上一层胧胧的光晕。

　　我跳下马车，走至东侧的小门，轻扣门环。不一会，里面就传来小厮应门的声音：“来了，来了！”

　　他打开窄窄一条缝，仅露出半张脸，问我：“你是谁？来这里找谁？”柱子挡住了灯笼的光，我看不真切他的脸。

　　我按照那女人叮嘱的，只说了句“秋梨膏”，再没有别的言语，在这种气氛下，言多必失，我必须得谨慎小心。

　　小厮低头沉思片刻，留下句“你先等等，容我进去问问”，关上门，一溜烟儿跑走了。

　　不稍片刻，他就回来了，散漫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恭敬起来，他打开门拴，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华丽但不鲜艳的年轻女孩，和茉莉年龄相仿。她向我轻轻作了一揖：“少夫人还没出月，怕是不能在前庭与您坐谈了，需要委屈您去房中了，请随我来。”

　　穿过照壁，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庭院，零散地种着些紫竹兰草，与太湖石相映成趣。此宅的主人一定不是个爱好莳花弄草的，但也可能是另有追求，比起矫揉造作的刻意装饰，顺其自然的如花在野也是一种雅趣。

　　通过南边的回廊的芭蕉扇形门，进入内庭，尽头便是侍女口中少夫人的住处了。内庭挖了一块小池，不知引着何处的水，池内的菖蒲已经干枯凋零，看着有些破败，但浮着的几片莲叶倒还鲜绿，一两朵微开的紫色莲花点缀其间，添了几分生气。池边的杂草也不曾修剪，像是很久不曾有人住过的样子。

　　侍女为我打开了南边厢房的毛呢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才八月中旬，就已经要点着炭取暖了，我有点担心她的身体是否能承受我的请求。又经过一个小厅后，终于来到了那女人的居所。

　　她还在卧床休养期间，在侍女的帮助下，勉强坐直起身，虽然面无血色，但仍旧满脸微笑：“是含嫣馆的满姐姐啊，下人们招待不周，我代他们向你道歉了”，她朝我点点头，盈盈地说到：”说来也巧，我也是今天才回到奉都的，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房间里不曾熏香，散发着药和艾草的味道，都是些益气补血的东西。

　　我虽然着急，但是寒暄的礼节不能少：“上次的秋梨膏那位可喜欢？如果喜欢的话，下次你直接让下人和我打一声招呼，我便做了，送到你宅里。如今秋意渐浓，您产后更是需要清凉滋养的东西调理，不然燥气勾连心火，反而伤身。”

　　“多谢满姐姐的好意，下次一定着人去，”她看向屋内的侍女，点点头示意她出去，等帘子重新放下后，她语气突然正经了起来：“我知道你来绝不是为了问秋梨膏的事，旁人在，不便开口。现在你说吧，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都会帮助你的。”

　　她果然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能从我匆匆的神态中读出我真正的来意。我跪在地上，激动地说：“原是我冒昧，不该此时来访，但若非事出突然，我绝不会来麻烦您的，请一定替我们做主！”

　　我简要地诉说了从昨夜起到刚才我出来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没有漏掉任何关键的线索和人物。

　　她听后微微皱眉，反复向我确认了一些细节后，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她轻轻招手，竟要我坐到她的床边去。

　　“满姐姐，这事情说来也奇怪，但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寻。外子暂时在芫州代理州牧一职，在奉都内只有我和尚未满月的幼子。我居于他的本家，不便大动干戈，尤其是不想让郑家知道这些事。再过两日出月后，我便能离开这小小的房间了，到时候我会找我娘家的人协助你一起去查，不出几日，一定会给你答复。”

　　芫州代理州牧，她果然是郑家的人，而且是大司马的儿媳妇，郑家的少夫人。她紧握我的手，眼神坚定，不知道是这房间内的温暖所致，还是她手心的温热，一股暖意在我身上蔓延，渐渐消去了我这一天一夜的惊惧和焦急。

　　我准备道谢后立即离开，毕竟她的身体也不好，不该为了我的事情而忧思。但话到嘴边，我才发现，一直都是“这女人”、“那女人”来称呼她的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真是惭愧啊。她来过我们店的次数也不少了，我怎么会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是我素来的谨慎造成的吗？客人没有主动说起的事情，我就不该问，不然会被认为是多事；客人没有主动问我的事，我也不会说，不然会被认为是多嘴。但尽管已经如此小心，怎么会把茉莉卷入险境？

　　都是那家伙！都是靖云的错！要不是他经常到我们店里来，怎么会使茉莉魂不守舍？要不是那晚他以客人多为借口到我们店里躲避，茉莉又怎么会在见积寺遇到那样的事情？都是他的错。是他和当朝女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才会招致祸事，霁鹭阁遭难也就算了，我们含嫣馆凭什么啊？

　　看我突然表情苦涩，一言不发，那女人再次读透了我的心意：“下次满姐姐不需要用‘您’来称呼我，虽然她们都叫我少夫人，那也是夫家的缘故。剥掉那些象征身份的壳，我无非也就是一个普通人。我本姓张，单名一个汀，未出阁前，家人都唤我汀儿。你若不介意，私下里叫我一声汀妹妹便是。”

　　她的善解人意化解了我的愁绪，刚才那股安心的感觉再一次涌入，融化了我的愤怒与内心的怨怼的一角。日积月累的疑虑，不用时间是消解不掉的。

　　从郑家少夫人的宅邸出来后，我开始后悔。如果一开始不让青岫和连雳走得那些么近的话，我们也不会被无端扯入霁鹭阁的纷争。话说回来，谁又能预料到关于靖云的传闻是真的确有其事，还是仅仅流于坊间。但若非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想到，靖云居然能够得到女王近侍的尊重，还能和女王那么熟悉。即使是朝堂上的臣子们，见到国家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理所当然地表现出畏惧、惶恐、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毕竟这个女人手中握着所有人的处决权，况且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但看靖云的样子，彼此的眼神和肢体都是放松的状态，绝对不是初次见面的紧绷，也不是君臣之间的恭谨，更像是知己重逢似的。

　　回到店里，茉莉已经醒了。蓝楹还未离开，正在给她喂药。

　　“满姐姐回来了，菜在小厨房里，我照顾完茉莉就端上来。”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热热就是了。你这边的事情做完就回家去吧，家里的弟弟妹妹还在等你回去吃饭呢，”我刚准备离开，突然想到不能白白让蓝楹多干不在她工作范围内的事，连忙转头回去，接着说：“我还是去街角吃碗扁食吧，剩下的饭菜等会你包起来带回去吧，回家现生火怕是来不及了。还有，这几天要辛苦你照顾茉莉了，这个月的工钱会加倍的。”

　　没有理会蓝楹一直喊着“不用了，满姐姐，你别把我当外人啊”，我跑出了含嫣馆，但我的脚步并没有把我带到槿饴巷深处的刘记扁食，而是不由自主地朝向了见积寺所在的那条背巷。

　　虽然一般人不会糊涂到在如此短的间隔内，在同一个地方做两次相同的事，但经过昨晚的一通闹，这里俨然成为了最安全的地方。

　　远远望去，破落的大雄宝殿里，灯火一两点，从窗户纸的破洞中漏出，似乎是有人点亮了佛前的油灯，也进了香。走近看，香只燃了存许，来进香的人一定是刚走不久。里面还留着淡淡的脂粉香味，其中一种肯定是从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对紫霜膏的味道太熟悉了。紫霜膏混合着风信子粉和茉莉粉，融入微滚的羊油中，再加上草木灰水点化而成，这个季节用来洗脸洗手，完全不会生皴。但除了紫霜膏外，还有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应该不止一个人来过。

　　买过紫霜膏的客人倒是有迹可循，这东西不便宜，而且用起来很快，入不敷出的小丫头们是不会买的，用的人大概率是有贵客捧着的花魁，或者妓房的妈妈们。剩下的香粉味道很杂，说不清是从谁家卖出去的，总之是隔壁莺流街上稀松平常的味道，难以细查。

　　最近真的是邪门，见积寺怎么突然恢复了香火，那茉莉昨天来这里莫非也是来上香的？礼佛需献花进香，像她们这样的小姑娘哪里会懂得经书中的佛法无边与众生皆苦，可能只是通过求佛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吧。但佛不渡无缘之人，不知道她们的愿望，用这点香油钱能否应验，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佛的青眼相待。

　　正在我沉思间，我听到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笑声，三两个女孩又结伴而至，我赶紧躲到了佛像的后面，静静听她们聊天。

　　“她们说见积寺很灵的！我一开始还不信，我们店的箢苑姐，平时都没什么恩客的，谁知道怎么回事，十几天前竟被一个四品大官娶回去做小妾了。她说就是在见积寺求的运，才遇上的这位恩公，这不，我赶紧带你们过来。”

　　“谁说不是呢，我们店的小葵，平时总是冒冒失失的，不被骂就不错了。在见积寺求了菩萨之后，居然变得稳妥起来了，她这个月挣的酒水钱都要超过我了，可急死我了。”

　　“你们说，要是莺流街的姐妹们都来了，这庙还能灵吗？”

　　“管它灵不灵，求了才知道。再说我们来的肯定不算晚，就算排队，也总有我们的份！”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许久，给油灯里添了些油，上了香后，嬉笑着离开了。我从佛像背后的阴影中一点点走出来，所有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很难描述我现在心情究竟是疑惑还是不安，总之我的直觉告诉我肯定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件事，散布关于见积寺有求必应的谣言，才引得无数少女纷至沓来。恶徒的目的便是效仿对茉莉的恶行，或者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

　　在我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两个手拉手的小姑娘，鬼鬼祟祟地往巷子里走，嘴里说着“许愿”一类的话。这地方害人不浅啊！

　　茉莉还没有入睡，紧紧抱着被子瑟缩在床的角落，嘤嘤地哭着。见到她这样，我想好的问题一下子憋回了肚子，我要出去打水给她洗脸，她带着哭腔大喊我的名字：“满姐姐，我错了，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我好怕我一个人。只要一闭眼，我就会想起他们对我做过的事。呜呜呜，你不要走。”

　　我走回床边，把她搂在怀里，像我从前搂青岫那样，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让她平复激动的心情，慢慢安静下来。

　　茉莉没有停下哭泣，抽抽嗒嗒地说：“蓬芜院的蜜莲和我说，她们那儿箢苑姐在见积寺求佛，果真得了个如意郎君。我也想去试试，怕别人知道了愿望不灵，昨晚我便一个人去了，我真的不该，满姐姐，我真的不该。”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我的手，我希望她自己把这件事缓缓地说出来，这样也算是一种解脱。

　　“我在大雄宝殿许完愿后，不想让后面观音殿的香火冷落，就过去了。不巧的是，我听到了两个男人在密谋着什么，虽然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但隐隐约约有’碍事儿的靖云’、‘怎么还没下手’、‘我家大人已经不高兴了’之类的话。其中一个声音特别熟悉，应该是我认识的人，但当时我没想起来，就想再走近点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没想到被他们发现了，结果就……”

　　“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靖云，他很温柔，对我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和煦的春风，让人很舒服。虽然他对所有人都很好，但我是知道的，他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是有情的！”

　　我终于忍不住了，连连叹气：“茉莉啊，你还小，你不知道，他们这种做惯了讨好客人活计的人，是最擅长和人打交道的。面对那些要求多的难缠的客人，他们都可如鱼得水，更何况你这种纯情的二八少女，靖云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你神魂颠倒。香料的知识你学的不错，但是识人这件事上，还远远不够。”

　　“满姐姐，对不起，我应该告诉你我的心思的，说不定你会为我做媒的。我真的好怕，你不要赶我走，我会很快好起来的，我还要继续跟你学习香料，”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哭闹也止息了。我如何能为你做媒呢？靖云是女王的人，是我们都碰不起也触不到的。茉莉，即使你之前还抱有幻想，现在也该清醒了。

　　我轻轻把她放平在床上，让她好好睡。为了不弄出响动，我垫着脚尖来回，从我房间的床上，抱来一床被子。看来今晚，该我守着茉莉了。

　　我再次回忆当晚的各种细节，靖云仿佛也说过一句“怎么是他”，看来这个人，是他和茉莉共同认识的人了。这个人一定是最关键的线索，我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从奉都城里找出来，为茉莉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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