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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帛难承千尺怨•下
回殿时清妩只觉心内烦闷，想要散一散心，于是携了冰砚一路赏景穿花儿来。怎奈天公无情，于半路飘起细碎雪花来，纷纷扬扬，洒了她二人一身细白，薄薄一层雪沫铺在身上，不冷，却分外惨白。
冰砚紧紧随在清妩身后，望见漫天的雪，想起一个人的清绝容颜，那一袭白衣纤洁胜雪，风姿佼佼如月，温柔话语言犹在耳，人却已不再。昔日在东陵王府并不常见到他，却早已知晓他是京都最负盛名的美男子，人人皆道他素骨清姿，隽雅澹定，颇有洛水河畔的曹子建风采。那一日，他佼然天降为她解围，已是她能离他最近的距离，远远望着，近了也不敢多瞧，一味垂了首，却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颤意，渐入心底，晕开无比温柔的水，却，触不得他。
雪越下越大，冰砚见清妩只顾低头疾行，落了满头飞雪也全然不觉，不由伸出手去为她拂开一层雪粒，露出下的云鬟雾髻青丝如瀑，依是艳羡一叹，若有这样的貌，她也不致永远遥遥仰望那清绝男子，苦苦一笑，只得认命。
“小姐，雪太大了，不若去林将军那里躲一躲借把伞吧？”冰砚不觉皱了眉，记着她的虚寒体质，若是受了凉，怕是皇上又要发怒了。
一句话唤回清妩三分魂魄，她蓦然驻足回望，转眄流精，朝她微露一丝笑容，“也好。”
清漆如竹的小舍，屋外翠竹葱茏，枝枝若青玉直指天阙，竹影摇曳入水文光微动，枝头顶了一层白霜雪色，颤巍巍地垂了秀首，一如当日林曾航在她面前默然低头，谦柔平和，是真正的君子。
掀开竹枝垂帘，清妩悄悄步入，内里布置十分简单，仅有日常用具，略显简陋，却更觉主人两袖清风志杰高。拂开一道青罗布帘，清妩瞧见案桌前一个精瘦身影背对着她，乌发木簪，灰儒布袄，右手执一笔狼嚎，正专注挥墨——今日是执金吾歇假的日子，他却没有出宫探母，反而躲在这里暗练笔墨，倒觉出几分文人气质，不像个舞刀弄剑的将军。
“将军写什么呢？”清妩袅袅行至他身后，轻语一声却吓得他浑身一颤，手中狼毫蓦然坠地，嘎达一声撞上地砖，在幽静的小舍里显得格外清响钝然。
林曾航霍然起身，垂首敛眉，满面慌乱尚不及掩去，惶惶道一声，“末将见过皇后。”
正巧冰砚撩帘进来，瞧见他少有的慌张神色，不禁好笑，忙伸手掩唇，戏谑道，“我们半路遇雪，正想问执金吾大人借把伞呢。”而后四下一张望，犹疑道，“怎么此处连个婢女也没有，单单将军一人？”
“末将尚不习惯，一向都是侍卫在侧，方才也放了他们一会儿假，皇后来得不巧，正好无人。”林曾航低首挡在案桌前，将一纸墨迹悄然掩住。
清妩却轻巧绕过他，玉指如削拈起那张华纸，双眸一睇他紧张的脸，抿唇一笑，将他凝在原处不知做甚，而后见她望字微笑，清幽目光端端拂来，似羽毛抚过，酥然温软。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清妩低吟浅笑，“看来将军还未写完，我来为将军续上。”说着她执起另一支紫毫，为书“阴丽华”三字，字迹隽永略带纤柔，暗含蕴力，不似一般女子的娟秀字体，反见一种历练中积累起来的悠然自如，遒力飞扬。
“原来将军也非无欲无求之人，竟也有鸿鹄之志，志比汉光武帝呢。”清妩持了华纸拂唇一笑，“现在已是执金吾，却不知将军的‘阴丽华’又在何处？”
林曾航略显不安，双手微蜷，灰儒下摆犹自颤颤，挺秀鼻尖细细一层汗，一如他昔日垂首模样。他沉默片刻才道，“末将自不敢比光武帝，能得执金吾已是天佑之幸，阴丽华乃一代贤后扶阳之女，谦德可风，末将不敢妄想，此句不过是闲暇时信手一笔，切不可当真，何况末将本想书‘扶阳女’三字，而非‘阴丽华’。”
“扶阳之女……”清妩喃喃重复，“天子为尊，盛阳之辉，辅君贤后即为扶阳之女，倒是比喻精妙。”说着幽幽一笑，声如珠玉落盘。
林曾航依旧敛眉淡笑，窘色已然褪去，只余清平宁和，不防清妩近身朝他细语，“将军，我有一事须将军费神。”
雪下了大半日，至傍晚才转成细末如雨，幽幽滑滑，稍一不慎就沁进骨子里，勾起一身寒意。冰砚在廊下挂上明亮油灯，照见殿前一方柔明——小姐特意吩咐燃起明灯，说是掌灯引路。
清妩极目远望，想起白日里林曾航一番话，无端一阵心虚。直至今日她才知窅月不凡身份，其父乃西郡太守，掌领西疆半数郡县，此次子梧出征边疆便得了他的协助——奉上爱子姜咏白，此人文武双全，善计谋，多次助子梧大军以少胜多，深得他赏识。其实她早该知晓，若窅月为普通民家之女，怎能有此荣誉嫁作皇子侧妃？
回廊垂幔，风起时四散烂漫挡道，莳杰分幔拂帐霍霍而来，夹带一阵寒流，入室只闻一袅似有若无的暗香，沉沉渺渺似一缕叹息，无端觉得怆然，转眸见那素衣清逸的女子托首坐在桌沿，只斜斜披了一件狐裘，曲迭裙袂堆在履边，单薄而无依，不由皱眉嗔怪，“怎么穿得这样少？”大手温热覆上她，惊觉如此冰凉，心中更为忧急。
她却回首闲闲一笑，“哪来的雪人呀？”笑容携了一丝狡黠，让他心尖一颤，一股暖流蔓延，顺势温柔拥住她，贪婪吸吮她颈后幽香，喃喃道，“妩儿。”
她笑望他，俊朗眉眼拢着深深倦意，眼瞳血丝密布，连声音也略显沙哑，不由一掂他额头，“出事了？”
子梧闻言一震，默然放开她坐在一旁，随手拎起一旁温着的茶壶自倒一杯，又仰头喝下，却始终不语。
“可是叛军卷土重来了？”清妩微笑望他，平静得如同月下深潭。
子梧饮茶的动作一滞，目带讶异窜进她眸中，“你都知道了？”只见她抬手一撩鬓边碎发，唇畔笑意愈见加深，“沈从恩的脾性你我都知晓，既然死不见尸，定然是活着，只要他活着，就一定要夺江山。”言毕又轻勾唇角，眸中复见一抹凌厉精光。
子梧凝视她眼角微扬的凤眸，不觉想起他戏弄她的夜晚，这抹凌厉果真是他的左膀右臂，分割不得。方才于议政厅惹来的一身烦躁忽如滴墨入水，倏然化成涟漪淡淡，片刻就踪影全失，他动情握住她的手，不停地摩挲着，长眸脉脉，“真是我的妻，知我莫若你。”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清妩也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一方杯盏里映出她忧惶神色，落入子梧眼中时却只有雾气袅袅，氤氲了她真实心情。
“思来想去，唯有莳言为最佳人选，论辈份，他是我兄长，讨伐反叛皇叔也再适合不过。”子梧执杯的手轻轻拈转，茶水也跟着轻晃，漾出一寸潋滟照人，落在他精璀眸子里，是一闪而过的杀机。
清妩乍闻惊心，不觉脱口而出，“万一他……芸艾怎么办？”
“南疆守军多半是朱洎部属，难保不会出事，莳言向来谨慎多惑敌诡计，定能平定叛乱，也正好予他一个辉煌婚礼，为安全起见，我会让寅之随行，必保他安全无事，这样你可满意？”子梧温柔笑道，修长手指轻轻一勾她的挺秀鼻尖，一脸的宠溺。
清妩也笑，心头却冒出冷汗涔涔，“定能平定叛乱”一语如箭，准确刺入她心上柔软，不见血，却生生作痛，他愈笃定，她就愈担心。迷蒙中，那双清澈而幽深的眸子正直勾勾盯着她，犹带悲愤，暗含绝望，瞳中蒙亮，仿佛湖面常年不散的雾气。
枕书，那个清绝隽雅的男子，他，他还好么？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眼眸，还能再见么？
清妩哀然一叹，埋进子梧温热厚实的胸膛，一滴泪涌出眼眶，落在他心口衣袍，一点泪渍赫然，疲倦铺天盖地而来，她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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