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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1
沈家幺子是沈老爷的老来子。
被全家人如珠如宝地供着,白生生的雅致长相,像极神龛里慈忍的小菩萨。
沈鹤折幼时跳脱且好动,尤其爱躲进宅内不招人注意的隐蔽角落里,任家里人在外哭天抢地地寻他,等看够了外面人急切滑稽的神情,他才施施然地出现。
沈老爷也不管他,只笑着摸摸小沈鹤折的脑袋,完全任由他去。
只有一回,沈鹤折溜进了他父亲的书房内,在父亲的保险柜里,摸出一只劳力士表。
他拿着表在桌面上敲了敲,零碎的玻璃和螺纽一股脑地落出来。
这只表早就烂的不成样子了,银色的金属外壳上不知道什么原因变得焦黑,链带断了一半,表镜已经碎了,裂痕像蛛网攀在整个表面上。
细密裂缝使得表内的时针都看不清楚。
沈鹤折拿耳朵凑近,早就什么声响都听不到了。
这是一只坏掉的表,他想。
正当他兴致缺缺地打算把东西放回去时,指腹在这只劳力士表的边缘摸到一排刻纹,手指在上面摸了一圈,他把表凑到窗前的光下细看。
斑驳的壳面上印了一排字母。
SHENHEXING.
他把它们慢慢的拼读起来,于是沈鹤折第一次知道。
原来他有一个大了十几岁的哥哥,叫作沈鹤行。
他的哥哥,在成年时不顾父母的反对偷偷去了军队里,然后带着满腔的意气和热血到了北方。
但沈鹤行什么也没有带回来,他永远沉睡在了北国那片冰冷的寒土下。
沈家人等到的,是一只被弹片炸毁的劳力士表。
那是沈鹤行十八岁时,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幼年的沈鹤折近乎呆愣地望着手里被他拆散的废表,迎来了他父亲一个耳光。
他的父亲第一次对他发火,沈鹤折从来没有见过人的脸上会有那样悲恸而苍凉的神情,迟暮的天光下,父亲赤红着双眼,挺拔的身躯佝偻起来,粗砺的指节笨拙地将零件拼齐。
中年男人捧着那块劳力士表,没有朝沈鹤折看来一眼。
“滚出去。”
*
沈老爷只对沈鹤折发过两次怒,且都是在书房。
沈鹤折沉默而固执地站在他父亲面前,楼下是满厅为迎接他留学回国的雀跃欢呼,楼上是一室阒寂昏暗。
耳边传来呼啸风声,证书被人砸到他额边。
他父亲站在书桌前,脸色阴云密布,看向他的锐利眼里藏着刀芒。
“沈鹤折,你很有本事啊。”
沈鹤折去德意志四年,瞒住了所有人,没有学家人为他安排的专业,而是转头去了军校。
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父亲:“我如果有本事,就不用这样做了。”
十二三岁的年纪,沈鹤折有一回跟同学偷跑到租界去玩。
结果被人拦下,他抬起头,看见穿着制服的外国男人用洋文傲慢轻视地开口:“滚出去,华国人。”
那样轻慢的口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印了数年。
经此之后他时常在想,为什么他连踏入自己脚下土地的资格都没有?
为什么洋人那样猖狂跋扈,大人们却依旧对他们卑躬屈膝?
沈鹤折突然之间也就明白,为什么他的哥哥那样义无反顾地去了北国。
昏暗的书房里,沈鹤折弯腰捡起自己的东西,指尖在纸皮上摩挲:“我想参军,到北边去。”
“到北边去?”沈老爷在黑暗里冷笑,他一下开了灯,明亮火光在他发怒的眉峰间跳跃,“你想做什么?”
“保护我们的国家,保护你脚下的这片土地?”
沈鹤折应声:“是。”
看他点头,沈老爷猛地把木盒拍在桌上,沈鹤折看过去,盒内的劳力士表在灯下泛出微弱的光。他父亲指着盒子朝他开口:“这个人,二十年前也和你一样。”
“他也想改变我们的国家,他也想保护脚下的这片土地。”
“可是,他能做什么?”沈老爷红着眼睛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抬着颤抖的手突然把盒子扔了出去。玻璃窗四溅的响声混着父亲的吼声在沈鹤折耳边炸开,“你又能做什么!”
他怔松望着飞落在池中的手表,然后偏过头,震惊而无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个男人,在三十来岁时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儿子,又在六十岁时对小儿子发出绝望的请求。
“算我求你,只做我的儿子,可不可以?”
你是国家的子民,也是我的儿子,但我请求你,只作为后者。
可不可以?
长久的死寂里,沈鹤折听见自己轻声开口:“那我该做什么?”
“像其他的世家子弟一样,过着与时局无关的奢靡生活,娶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然后继承我的家业。”
这日之后,沈家的小儿子开始频繁地邀约女伴。
他邀对方喝下午茶,去看电影,一同共进晚餐,并且女伴时常不重样。
他实在很闲,有沈家作为背景的财力,又偏生了那样一张清隽的脸。
于是沈鹤折这个名字,逐渐被人划分到浪荡子那一类。
“沈先生。”坐在对面的女伴唤他。
他从玻璃窗外的繁闹街景中收回目光,掀起水色空蒙的一双眼睛,很专注地看向女伴。
扬起一个温淡的笑,沈鹤折很耐心地听对方讲话。
美丽的女士有些羞怯地望着他,手中抓着杯壁,“这家咖啡的味道真的很不错,感谢你带我来这。”
“也许过些天我还会再来。”
听完她的话,无视对方期待的神色,沈鹤折淡淡回了句:“咖啡也不宜多喝。”
他混像风月红尘中的局外人,朝人抛出邀请,却又对人恪守知礼,半分不越矩。
送回女伴后,他同往常一样携着满身的脂粉香气归家。
沈老爷坐在堂皇的大厅里等他,沈鹤折见了只点头示意,接着挽着外衣朝楼上走。
即将走进过道前,沈鹤折听见他父亲开口。
“我宁愿你这样囫囵浪荡一辈子,也不想你轻易去战场送死。”
声音就响在耳边,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讲话。
*
近来沈鹤折又换了一位女伴,十七八岁的年纪,还在女中读书。对方是位著名学者的侄女,其实仔细论起来,她的表姐会更有名气一些。
他送女伴回家时,远远地见了这位江小姐一面。那人倚在二楼的阳台边,披着乌发,外边套了一件大红色的毛衣。
天色昏淡,那人在暗处,沈鹤折看不清她的样貌。
但莫约是很清冷疏淡的模样。
对方的目光总落在他身上,出于礼貌,沈鹤折抬首朝她露出一个笑。
他的感觉一向很契合,当江予两日后出现在督军府的沙龙上时,沈鹤折仔细打量了几眼。
一身阴丹士林蓝旗袍,明眸皓齿绛唇,亭亭一站,俨然一位气质清冷淡漠的美人。
那天他半倚在暖廊的坐椅边,听着这位女士与长徐的未婚妻讲了半刻钟的安徒生童话。
而蔺长徐正好坐在他身旁,这样戏谑而偶然的场面叫他好笑的抬起头来。
沈鹤折漫不经心地抬眼望过去,看见女人疏淡而纤丽的眉眼,她目光灼灼而坚韧。
“你的人生应当由你自己掌控。”
清淡的女声像一记闷锤打在他心间,沈鹤折怔在原地,直到蔺长徐伸手拍上他的肩,他侧过头去看着自己的朋友。
蔺长徐是他自小的朋友,也是他在德意志军校的同学,是很知心的交情。
长徐定定地看向他,极认真的开口,“我虽然不喜江小姐,但我很认可她方才说的话。”
“鹤折,你人生是属于你自己的,不应该由他人掌控。”
他敛下眉眼,用沉默避开这个话题。
日子如流水般又过了几天,这一阵子学生.运动闹得很凶,各界的人士都常聚在警局门前。但沈鹤折也实在没想到,会在这撞见江予。
直到把车停在她身前,沈鹤折抬眸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警局关押的这批人里面有江予的学生。
把人送到督军府门口后,沈鹤折把汽车停在道旁的阴凉处。
他觑着车镜中这人阴郁的神色,半晌后突然开口问她:“江小姐似乎并不高兴自己的学生参加游.行活动?”
带着燥热空气的沉默间,江予轻声开了口:“我很佩服他们,在这样的年纪里,有这样的勇气,去做一件这样伟大的事。”
后座的人缓缓抬起眸,以一种温柔明亮的目光望向他:“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脚下的这片土地,是每一位国人的理想。”
“沈先生在去德意志时,不也是怀着这样的信仰吗?”
以自己的力量,去保护这个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国家。
沈鹤折于惊涛骇浪中扬起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直白地告诉他,于父亲眼中不屑一顾的徒劳挣扎,其实是这样伟大而又叫人引以为傲的事。
……
在与江予观完电影的那个晚上,沈鹤折再次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那时已经接近凌晨,电话那头被人迷迷糊糊地接起:“您好?”
“江小姐,你有什么想做而没有做的事吗?”
沉默了一会,江予倚在靠台前轻笑:“所以,你具体是指?”
“我有时实在很羡慕你的学生,会有这样一位开明而支持她们的老师。”
江予出声打断他,“沈鹤折。”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以一种很温柔的方式。
“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学生,我都很想告诉你。”
“去做那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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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补完_(:з」∠)_
就这样吧,我下个世界一定好好写感情线呜呜呜呜(我尽量x)
另外,端午节快乐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