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若萤火，夏蔓延

　　教室里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抱怨。中考过后，大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把那些背了许久的知识点还给了老师。没有暑期作业，大家都玩疯了，谁会想到开学第一天坐在教室里会面对一张考卷。
　　夏小曼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强迫自己专心。中考失利只是一个意外，时间是抹杀痛苦和烦恼的利刃，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和中考前已是大不相同，虽然算不上艳阳高照，却也没了那时黑云压境生无可恋的颓然。
　　卷子并不难，虽然综合了数理化国英社各种科目，但目的在于测试学生的思维方式和应对问题的能力，甚至还穿插了几题脑筋急转弯。夏小曼算是相当轻松的答完，只有最后一题让她好好思考了一下。
　　最后一题说起来也不难，只是夏小曼没有想到会在一张卷子上以白纸黑字的形式出现。从小到大，无论是外人还是亲戚都问过她这个问题，而她给他们的答案从未改变过。
　　她其实并不知道这个答案是更小的时候家人给她的影响，还是出自她自己内心的意愿。反正重复了那么多遍，已经让那个答案变成了一种真理般的存在，根本不用多想就呼之欲出。
　　直到在这张卷子上，那个问题的后面多了三个字“为什么”，让夏小曼突然在落笔之前犹豫了。
　　卷子上的最后一题就是：“你是否考虑过出国留学？为什么？”
　　夏小曼对于前半句的答案是：“有考虑过”。
　　她岂止是有考虑过，出国留学一直以来对她来说都好像是必须要走的路。
　　夏小曼从刚记事起，就天天看到父亲下班后伏案学习的身影。有一段时间，她每天一早就被父亲收音机里英文节目片头的音乐吵醒。
　　她小时候还经常奇怪，为什么里面的人每天都说：“Good morning, 好我。”后来才知道，其中一个播音员的名字叫“Howard”。
　　那时候英文补习班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盛行，父亲就靠着自学，一点一点学会了英文。
　　她还记得小学三年级那一年，父亲考过了托福和澳洲一个大学的入学考试，拿着入学通知书跪在爷爷奶奶的面前。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因为妈妈把她拉走了。她只知道后来父亲并没有去澳洲。
　　那个年代的人是保守的。父母在，不远游。但父亲收藏的那些英文课本，海报，杂志等等，还是潜移默化的影响了夏小曼。
　　奇怪的是，爷爷奶奶虽然不让父亲出国，却最喜欢问夏小曼长大了要不要做“大学留生“。而小小的夏小曼自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嚮往，每次都会回答：“当然”。
　　当然要出国留学，但是“为什么”呢？

　　赵圼把摸底卷子收上去之后，交代了一下从明天开始为期八天的新生活动须知，便趁乱走了。
　　赵圼刚说收卷子，教室里就已经响起一片抱怨的声音。他一走，十二班就彻底炸锅了。
　　宋洋手指灵活地转着任小年的笔，晃过来一屁股坐在夏小曼的桌子上，“操！美女，对不起了，哥爆粗口了。但是我就想说，操！我他妈的来四中是因为听说这里学习氛围很自由，自习课都不用在教室里上，而且美女特别多。他妈的怎么第一天就给哥来个下马威。谁他妈的还记得中考那些东西啊，早他妈的还给老师了。”
　　任小年看了一眼想要躲宋洋远一些而拼命向椅背上靠的夏小曼，伸手把宋洋从夏小曼桌子上拉了下来，“兄弟，你坐在人家笔袋上不觉得硌屁股么？”
　　宋洋赶紧回头跟夏小曼说：“美女，真对不起啦，刚才看你奋笔疾书对我打击太大了，屁股的神经有点迟钝。我除了最后一题，其它全空的。”
　　宋洋不说，夏小曼也知道他最后一题的答案是什么。她转向任小年，问：“你最后一题怎么答的？”
　　“我”任小年只说了一个字，刘艺就接了下去：“还能怎么答？这年头也没有公派留学的了，就我们这种社会底层的老百姓，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考奖学金呗。”邓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穿着一身看起来有些旧的四中校服。
　　“本科你就别想了。”宋洋挑眼看着邓璐，“别的学校我不知道，不敢随便说。我之后想要去的那一间大学，留学生学费一年得一万美金上下。入学奖学金才两千五，而且只限本国公民和移民才能申请。”
　　邓璐顿时脸色发白闭嘴不再讲话。
　　夏小曼只觉得周围的事物都一瞬间凝固了，只剩下头顶的吊扇还在吱吱呀呀地转。
　　一年学费一万美金，三年后等他们毕业，还不一定要涨到多少。她家虽然比任小年家条件好许多，但就看这一次花钱进四中的过程，她也明白，家里应该是供不起她出国留学的。
　　一时之间，她卷子上最后一题的答案变得有些讽刺，让她背后的汗都凉冰冰的渗入骨髓。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宋洋伸手拍向任小年的肩膀，”研究所还是有研究基金可以申请的。在国内先混个几年，再出去念个硕士博士什么的。任兄，我看好你哦。”
　　刘艺凑过来，推了任小年一把，“新庄的中考状元，咱们那群朋友也就你最有希望脱贫了。出去发达了可别忘本啊，到时候请我们一起组团过去开开眼界。”
　　“没问题。”任小年一脸义气，干脆利落的答应下了根本还没影的事，目光淡淡地从呆愣的夏小曼身上飘过。
　　任小年居然是新庄市的中考状元？初中的时候她没觉得任小年学习成绩有这么好啊，她只记得他总是闹轰轰的爱惹麻烦。
　　夏小曼这个“赞助生”顿时觉得羞愤难当。
　　如此这般，任小年高中毕业一定能进名校，申请留学也肯定是稳稳拿下。而自己，还要走后门才能进来四中，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想要考一个好大学估计都难，至于留学，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吧。
　　宋洋勾住任小年的脖子，“任兄，我得赶紧巴结巴结你，说不定以后还得仰仗你罩着呢。来吧，一起走，我顺路送你和夏美女一程。”
　　任小年的目光朝夏小曼望了过来。夏小曼心中像揣了一窝蜜蜂，杂乱无章，非常不想和他们两个大有希望出国留学的人呆在一起，摆手拒绝：“不用了，今天没什么东西要带，我自己骑车回去就好了。”
　　任小年拍了拍宋洋的胳膊，“谢了兄弟，夏小曼没什么要载，我也就不用了。”
　　夏小曼看向任小年，混乱的心中滑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他昨天是因为怕她拿不动那么多书才答应搭宋洋的车么？
　　那个家伙？不可能！
　　宋洋目光暧昧的在夏小曼和任小年身上扫了一圈，没有再坚持，笑咪咪地拿起自己的书包走了。
　　刘艺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招呼任小年：“年兽，咱俩顺路，一起走吧。”
　　任小年拒绝道：“不了，我约了人去科技馆附近打球。”
　　“刚好，加我一个。”刘艺活动了活动脖子。
　　“我妈说今天去你家找你妈打牌，加上你婶子三缺一，你还不赶紧回去趁机捞些零花钱？”
　　一听说打牌刘艺兴奋了，“你不早说。我妈每个星期给我的那点儿饭钱只够买馊水的。不跟你们聊了，我得赶紧回去了。曼曼，再见啦。”
　　邓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任小年看了看周围还没来得及认识的同学，倾身小声问夏小曼：“一起走吧。顺路。”
　　科技馆就在夏小曼家巷子外的那条大路对面，这一次是真的顺路。但夏小曼的心情烦躁，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便答道：“我不回家，不顺路。”
　　“天气这么热，不回家你要去哪里？”任小年把自己的书包甩在背后，对着夏小曼的背影建议：“去东购吃冰好不好？我请你。”
　　“你钱多到没处花嘛？”夏小曼脚步匆匆奔出教室，想要甩掉任小年。
　　任小年腿长脚长，论移动速度夏小曼当然没有胜算，但她依旧憋足了劲往楼下冲。
　　“你请我也行，我没意见。”任小年轻松地跟在夏小曼身后，一步三阶地跳下楼梯，还不忘嘱咐她：“□□，你慢点儿，别滚下去。”
　　“我不用你管。”夏小曼想起前一天任小年说要替黄俊照顾她的话就心中冒火。
　　“我不是......”任小年刚要解释，前面的夏小曼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煞车不及，直接撞了上去。
　　眼看着夏小曼就要被他撞飞，任小年赶紧用一只手搂住她，一只手抓住楼梯扶手，及时止住了两个人向下冲的势头。
　　夏小曼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突然在任小年怀里转过身来。
　　刚刚事出突然，任小年环在夏小曼前面的一截手臂似乎蹭到了令他尴尬的柔软，还以为夏小曼转身是要揍她，连忙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双手举过头顶，“对不......”
　　夏小曼跟着任小年向前走了一步，她深深低下的脑袋几乎就要撞上他的肚子。楼梯的拐角处就是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微微的凉风吹动女孩的头发，轻扫过任小年的胸口，带着一种茉莉的花香。
　　他低头看着她的发旋，深吸了一口气。
　　“你......”
　　任小年没有问出他的问题，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低头之前看到了什么，扭头朝楼下的天井看过去。
　　高一其他的班都在一楼，现在也都结束了摸底考试。学生们从各个班的教室里吵吵嚷嚷的抱怨着走出来，其中，就有两个他们都很熟悉的身影。
　　女孩的“投怀送抱”显然事出有因，任小年叹了一口气，放下了举起的双手，任由夏小曼把他当成了一道阴影面积颇大的屏风。
　　偶尔有十一班和十二班的同学顺着楼梯下来，有些讶异地瞥一眼姿态亲密的这两人。但因为都还不熟，并没有人来打扰他们或者趁机起哄。好在高二高三还没有开学，否则欣赏到这一幕的路人可比现在要数量可观得多了。
　　不知道夏小曼还要当多久的驼鸟，任小年虽然喜欢她的洗头水味道，但也不太想被人当成雕塑参观。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他们已经走了。”
　　夏小曼直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略侧身向楼下瞥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任小年转过身，向前弯了腰，把两条胳膊搭在了楼梯扶手上，仰头从天井看向十二班所在的顶楼，问道：“你为什么非要来四中？差了几分，留在八中也不错。不是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嘛。”
　　任小年怎么会知道她差了几分？夏小曼顿时羞愤难当，跳着脚捶了任小年的背一拳。
　　“你说我是鸡？”
　　“嗷～□□，你的拳头还是这么厉害。”任小年的背一抖，嘴里不知是真是假地痛吟一声：“我是说，你来四中分分钟会碰到他们，你这不是自找麻烦？”
　　夏小曼脸色黑黑的，沉默了好一会儿，嘴里嘀咕道：“我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任小年凑到夏小曼跟前，“你不怕，那你刚才躲什么？”
　　任小年靠得有些近，呼吸吹到夏小曼的耳边，她半边脸都红了起来。
　　夏小曼连忙退开一步，“我不是躲他们。”
　　任小年挑了眉毛问：“喔？那你是躲谁？”
　　“我”夏小曼突然翻着眼皮瞪他一眼，“管你什么事。”
　　任小年回身看着夏小曼一溜小跑的背影，无声地笑着摇了摇头，举步跟了上去。
　　虽然他说了，这三年不再欺负她，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而且，他好像发现了更好玩的逗弄她的方式。

　　夏小曼在车棚推了自行车出来，见任小年等在路边。
　　“你不是说要去打球，怎么还没走？”
　　任小年一脸的理所当然，“不是说了顺路，一起走么？”
　　任小年知道得太多，夏小曼面对他总是感觉尴尬得浑身难受，好像自己没遮没挡似的摊在他的面前。
　　“我都说了，今天不回家，不顺路。”
　　夏小曼骑上脚踏车，转上小路与平日里相反的方向。
　　“天这么热，你到底要去哪？”任小年的声音在夏小曼背后如影随形。
　　“我都说了不管你的事。”
　　夏小曼加紧骑了几下，背后已经渗出了汗。今天只是摸底考，时间还早，正是一天中气温节节攀升的时候，她不回家，还能去哪呢？
　　夏小曼转了几个弯，任小年还在她身后絮絮叨叨的。因为天气热，没有必要出门的人们都躲在室内，在这样横平竖直的大路上，骑车的人少的可怜，背后灵显然无法轻易甩掉。待看到中山路的路牌，夏小曼灵机一动，说：“我要去书店看看，买点参考书。”
　　任小年终于跟上来和她平行前进，一脸的惊讶，“昨天搬回家的书还不够你看啊？还买什么参考书？”
　　夏小曼的语气酸酸的：“我可不像你，中考状元，将来可是要出国深造的。”
　　任小年轻笑了一声，“谁说我会出国？刚才就是跟他们说笑而已。”
　　夏小曼愣了一下，侧头看他，“你成绩那么好，就不想将来出国去镀镀金？”
　　任小年眼望前方，沉默了片刻才答：“你不是问我最后一题怎么答的么？我的答案是“想过”。但是光想又有什么用？人总是要先学会面对现实。你看看我，你觉得我这个样子有可能坐在Central Park里喝咖啡么？”
　　夏小曼还真的仔细打量了一下任小年。他今天穿了一身四中的校服，比昨天洗得起毛边的旧T恤和破短裤看起来的确顺眼了很多。但他脚上那双鞋还是让他整个人透着一种古怪。
　　四中规定，无论季节，校服都要配黑色鞋子。可以是皮鞋，休闲鞋，但很少会有同学穿一双只有老头子才会穿的黑色布鞋。而且那黑色的棉布上面，像下过霜一样略微的泛白，想来是刷洗的次数太多，已经开始退色了。
　　夏小曼突然觉得胸口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弥漫开来，她挪开了视线，“怎么不可能？只要有心去做，梦想总会实现的嘛。”
　　“你相信么？”任小年问。
　　夏小曼反问：“相信什么？”
　　“只要努力梦想就一定会实现？”
　　夏小曼想了一下，“人活着总要有个奔头吧。”
　　任小年又轻笑了一声，“我不反对要努力。但总该先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明明是只蚂蚁，却偏要学人家鸟儿飞，不是自寻死路么？找个比较简单现实一点的梦想不是更容易实现？”
　　夏小曼觉得不服，“蚂蚁怎么就不能飞了？不是还有飞蚁么？”
　　任小年顿了一下，非常佩服地点了点头，伸手揉上夏小曼的头发，“算你厉害。”
　　“任我行！”夏小曼一脚踹向任小年的脚踏车，“不许再揉我的头发！”
　　任小年踉跄着站稳，看着夏小曼远去的背影，没有再追。
　　见好就收吧。日子还长，至少，今天他也算小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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