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若萤火，夏蔓延

　　“……新庄市气象台于八月十八日继续发布红色高温警报。预计今日午后，市区部分地区最高气温可达四十二摄氏度，紫外线指数可达11以上。各单位应做好防暑抗旱准备。如无必要，请勿在上午十点至下午四点间长时间在外活动……”

　　“……今天是新庄市各大高中新生报到的日子，也是今年夏天至此最热的一天喔。下面，DJ小东将为莘莘学子们送上夏天的歌曲大串烧，希望可以用清新爽快的音乐为大家降降温……”

　　“……为自己找一个出口，让心情永远能回头。
　　看时间匆匆地溜走，带不走心中的梦……”

　　“……而后夏日里，有些懒恹恹。
　　但凤凰花开后，却是一番离别。
　　总有股小伤感，总伴些小眼泪。
　　谁知道厮杀后，残存的又是谁……”

　　夏小曼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巷弄，在各种小店门口的音乐声中徜徉而过。碎花棉布的裙摆在车轮边飘动，有地面烘烤过的热风扫过她的小腿，像是幼时母亲手掌温柔的抚摸。
　　她拐过路口的小超市，转上大道，深色的柏油路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彷彿融化的蜡，脚踏车的车轮辗压在上面，有一种异样黏腻柔软的感觉。
　　午后的太阳实在太毒，路上步行和骑车的人很少。来往的汽车很多都车窗大开，在夏小曼旁边擦身而过。车内吹出的空调冷气，和车身上日晒的热度形成的旋风，就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的矛盾。
　　夏小曼拐下大路，在大门前的车道减速，干燥的刹车皮和金属轮圈磨擦出尖锐的声响。穿着红色凉鞋的一只脚踩在地面上，隔着薄薄的塑料鞋底，都彷彿能感觉到柏油炙热的温度。
　　门口的车道远离道旁树的阴影，炙热的阳光无遮无挡的灼烧着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她用手抵在额头，眯起的双眼处落下了一片阴影，视线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大门。
　　六十米宽的电动伸缩式金属栅栏门，高度差不多才到夏小曼的下巴，比她印象裡矮了许多，一看就不是用来挡住学生的。这种高度，就算是夏小曼这种运动白痴也应该可以很轻松的翻越。
　　要知道，自从幼儿园开始，身高就一直是夏小曼心中最不可碰触的痛。
　　门后是一段灰色地砖铺就的甬路，两旁是低矮灌木围绕的草地和花池。冬青的叶子在太阳下泛着青白的亚光，后面是两排开败的芍药和依旧在枝头挣扎绽放的月季。
　　甬路的尽头是一栋六层高的教学楼，正面的茶色玻璃牆面正中高高的镶着一个黑色表盘的大钟，灰白的金属指针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摇晃着靠近两点钟。
　　这就是四中了，新庄市最好的公立中学，拥有全市最宽的校门，据说寓意“广收圣贤”，无差别面对全市，全省，全国，乃至全世界统一招生。
　　总之一句话，“只要你有本事，四中就敞开怀抱欢迎你”。
　　从夏小曼记事起，父母乃至亲戚说的最多的，就是“将来如果进了四中如何如何”。
　　一路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老师给他们的目标，也永远都是“只要进了四中如何如何”。
　　好像进了四中，他们的人生自此就进了保险箱，一路顺风顺水畅通无阻风光无限。
　　于是，“四中”在夏小曼的心裡，一度如信徒朝圣的拉特朗圣若望大殿，圣洁无比，不可亵渎。
　　一直到上个星期，伴随她十四年的梦幻泡沫，终于在她面前，彻底的破灭。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原来，那才叫现实。

　　夏小曼自认从小就是一个乖女孩。
　　在老师眼中，她称的上是同学们学习的典范。在其他家长口中，她就是拿来教育自家孩子用的，那个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曾几何时，在亲朋好友之间，“夏小曼”几乎就是“完美学生”的代名词。
　　当然，这世上没有甚麽人是完美的。每一个“完美”的孩子都有两面，给大人世界看的一面，和留给自己小世界的一面。至于夏小曼本性是什麽样子，只有她自己和不多的几个亲近的朋友才了解。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夏小曼自打从幼儿园起，画的画就比别的小朋友好看，认的字就比别的小朋友多，甚至吃完饭的碗都比别的小朋友干净。
　　初中时，夏小曼轻松进入重点中学的重点班。虽不是每次都能拿到年级第一，但考进班裡前五名从来没有问题。这样的成绩，考上四中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事。以至于老师和家长，甚至夏小曼自己，都从来没有考虑过“夏小曼如果落榜会怎样”这个问题。
　　可偏偏要死不死，在考前发生了“那件事”。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完美学生”夏小曼，也有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时候。

　　当夏小曼在电话谘询系统裡听到自己中考分数的那一秒，大脑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对夏小曼来说，不再是写作文的时候随手写下的一个抽象的形容词，而是一种切身感受到的确实的空洞。
　　她就像是站在一片空旷得看不到边的广场，所有的声音与感官都神秘的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单的留在广场的中间，后无来路，前无去处。
　　夏小曼一度怀疑自己输错了考号，连着又打了三遍电话，之后又觉得资讯中心的电脑系统一定出了问题，错误录入了她的成绩，四处打听要如何申请查询试卷。甚至初中的班主任都打了电话到家裡，询问夏小曼是不是考试的时候遇到了什麽困难，发烧、生病、或是不舒服。
　　夏小曼不敢相信，自己中考的总分居然比四中的录取线低了七分。
　　七分，她就要和四中擦肩而过了。
　　夏小曼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在家裡大哭了三天。
　　其实夏小曼的成绩依旧是高过新庄市公立重点中学分数线很多的。如果她愿意，新庄市内除四中之外的公立重点高中她可以随便挑。那些学校的校长们应该都会很乐意夏小曼的选择。她甚至可以拿到不少的奖学金。
　　但她是夏小曼，她是老师眼中的“完美学生”。她是家长们眼中的“别人家的女儿”。她不可能失败，她不应该失败，她不能够失败。
　　整个暑假，夏小曼几乎没有出门。每天早上醒来，都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恶梦，睁开眼，中考的成绩还在未定之天。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父母，怎么面对街坊邻居，怎么面对之前的朋友和同学。
　　有一度，她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
　　但她是夏小曼，高中的申请书上，她填下的三个选项，就是：
　　『四中』
　　『四中』
　　『四中』
　　这是夏小曼作为一个资优生的尊严。可惜资优生的尊严不能当饭吃。

　　夏小曼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公务员，没有办法像夏小曼初中同班的一个中考成绩还没有她一半多的女生一样，直接选择出国念高中。
　　但夏小曼的父母依旧拚了老命，动用了他们贫乏的人际关係，得知一位老同学的朋友的姨妈在教育局工作。
　　两个满脑子秉持固有观念正直了一辈子的公务员，有生以来第一次拉下脸来去给人送礼。
　　那位教育局的“姨妈”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正因为她不是大人物，夏小曼父母准备的薄礼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夏小曼的学生档案被单独提了出来。
　　夏小曼的父母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瞒着夏小曼，那天母亲怀揣着一支厚厚的信封出门的时候，夏小曼也跟了去。

　　电信大厅的角落，那张长条的桌子背对着一条阴暗的走廊。坐在桌前的中年女人浓妆艳抹，面无表情，问了夏小曼的学生姓名和考号，就开始翻弄面前一沓子印满名字的纸。
　　女人找到写着夏小曼名字的那一行，说了一个数字。
　　夏小曼的母亲明显一愣，回道：“之前在电话裡说的不是这么多啊？”
　　中年女人用指尖点了点那沓子承载着不知道多少孩子与家庭命运的纸，没耐心地答道：“看到这份名单没有？想要走这条路的人多了去了，名额就那么几个，你若是不要，有得是人等着接。”
　　夏小曼拉了一下母亲的胳膊，很想说，妈，算了。
　　母亲将额边垂落的灰白头发挂到耳后，挺直了疲惫的背，拍着夏小曼的手，低声对她说：“小曼，爸爸妈妈没本事，只能帮你到这裡。从今往后，人生，就是你自己的了。”

　　银行已经关门，还好母亲在单位裡人缘还算不错，找会计周转了一下，凑够了中年女人说的数字，又回到了电信大厅角落里的那张长桌前。
　　夏小曼低头看着母亲紧紧握住信封的那只手，第一次发现，母亲手背皮肤松弛的皱褶，和隐约可见的老人斑。
　　“妈，要不然就算了，他们说不定是骗子。”
　　母亲摇摇头，“之前就听说过，四中每年都有一些自费生的名额，只是没想到会需要……没关系，我相信小曼以后会有出息的。”
　　母亲把信封递过去的时候，夏小曼一直看着那个表情漠然的中年女人身后的那条阴暗的走廊。她不知道那条路会通向哪里。她唯一知道的是，从今往后，人生，就是她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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