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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音佛陀
一
他从小长在无音寺,之所以叫做无音寺是因为这里的和尚都是聋子,听不见世间的红尘俗世,也听不见世间的恩怨杀戮,更听不见世间的七情六欲。
他是被老方丈下山化缘时捡回来的,没人陪他说话,也没人教他说话,所以这些年过去了他也不会说话。可是他能够听见鸟鸣,能够听见犬吠,也能够听见风吹动叶子的声音。
曾经有一天,他不小心摔倒,本能的喊了一声,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是能够说话的。只是他从来不说,小时候,他觉得这应该是个秘密,不敢告诉任何人,而到现在,他是已经习惯了安静的生活,更不愿开口。
从无音寺到最近的一个镇子上也要走上三天三夜的路,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也从来没想着要出去。
撞钟礼佛就是他的生活全部!他觉得能够这样,也就够了。
这天,天气尚且不错,老方丈躺在一张破旧的小木床上,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弥留之际,手里紧攥着穿了一辈子的袈裟,这恐怕是他最值钱也最宝贵的东西了。
老方丈奄奄的看了一眼众人,这里的和尚大多年事已高,老眼昏花。最后老方丈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便颤抖的伸出手费力地指着他。
他会意,走到老方丈的身前,老方丈一把抓住他的僧袍,把怀里的袈裟颇为艰难地推到了他的身边。
他立刻明白了老方丈的意思,伸手便接过了那袈裟,最后老方丈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他,终于心安地闭上了双目。
老方丈的后事及其简单,一卷草席,一方净土,心里默默将往生咒想了一遍就算是为老方丈超度了。
之后他常常翻看着老方丈留下的那张皱皱巴巴的纸,纸上其实只写了几个字,入世修行方成果!
终究他还是身体力行地去照做了。
二
这一出来便是三年,三年,他听到了太多太多的声音,有哀怨,有凄苦,有欢笑也有分离。这些之前他都不曾听过的声音,如今却随处可听。以前他不知道声音是一种交流方式,如今却也能从这些声音里明白人们说的话。只是过了这么久,他竟依旧不会说话。
天色渐晚,他在一座破庙里栖身。
这庙里多是积尘,唯一一座还算完整的泥像已经歪倒在了一边,早已没有了人的踪影。算起来,他也来了足足五个月了。
此刻他正坐在蒲团上正闭目凝神听着归巢倦鸟扑翅的声音,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入了耳。
“小和尚,喂,小和尚!”女子叫了两声突然笑了起来,“我都忘了你是听不见的!”说着快步走到他面前,扯了扯他的僧袍,将手里的馒头递给了他。“小和尚,给,快吃吧!”
他不必睁开眼都知道是她。
她叫凝悦,住在离这破庙不远的一户农家。初次见她,那日下了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他走了很久的路,翻过了好几座山,才找到这么一座破庙栖身。
碰巧遇见凝悦路过。
看着她手中的馒头,他忍不住地吞咽,更管不住自己的肚子。
他还记得,当时凝悦想都没想就拿了两个馒头给他。临走还不忘对他说:“小和尚,你若明日还在这里,我还有馒头给你!”
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抬头对着凝悦笑了笑,便低头从她手上接过馒头吃了起来。自从来到这里,遇见凝悦后,他便在没有挨过饿。凝悦对他很好,他心存感激,却总是无以为报,便只能每日为她默想一遍《金刚经》。
凝悦看他的目光柔和极了,好像渡着月光,皎洁,明亮。有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总会觉得心跳地厉害。
“你真好,什么都听不见,也没有什么烦恼。每日这样倒真是自在。”凝悦说着又叹了口气,“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该多好!”
凝悦眨了眨眼,蹲在他的对面,双手托腮的模样甚是招人喜爱。“小和尚,我叫凝悦,你记住了吗?”
这句话,凝悦每日来总要说上一遍。其实她第一次说,他就记住了。
看着他吃完馒头,凝悦就起身走了。大多时候他们之间也是静默的,偶尔凝悦会和他说上一会儿话,可说着说着便有些难过起来。
他不知道,也从来不问。他想就这样,做凝悦眼中,不会说话的小和尚。
看着凝悦的背影,他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然后拿出了老方丈留下的那张皱皱巴巴的纸看了又看,却怎么都看不明白,人世这么多苦,这么多怨,他又该如何修成正果呢?
三
世间太多纷扰,年年征战已让百姓苦不堪言,而各地的官员却还要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他走了许多的路,这样的哀怨声音最后却都被死亡淹没。他一遍一遍的为往生的人们默诵着《金刚经》,他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管辖这个镇子的父母官也是一个欺压百姓的恶霸。他叫王德仁,是伺候当今圣上多年的老太监收的义子。凭着这层关系,谁都不敢轻易得罪。
他本来不知道,这些都是凝悦告诉他的。起初他以为,凝悦也是和那些百姓一样,因为这些贪官污吏的欺压,心有所恨,才有所怨。
可今天他才明白,凝悦为什么总会提起,为什么每次提起,她的面色总是苍白的。
夜风刮着叶儿沙沙地响,乌云像是滚动在面前一样,压地人透不过气儿来。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就从天而降了。
凝悦低着头,在微弱的烛光下,散发着少女的特有的青春气息,可说出来的话却透着决绝。
“小和尚,你知道吗?姐姐死了,就是那个人害死了姐姐。爹爹前去讨要姐姐的尸身,竟也被活活打死。我娘亲最后承受不了便随着父亲去了。现在,我也和你一样,成了孤苦无依的人了。你们出家人总是说,好人有好报,可这个世间,偏偏是好人恶报,恶人个个逍遥快活。你却还要信佛,真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傻子,呵!”
凝悦看着他,目光依旧柔和,声音也渐渐软了下来,“小和尚,明天我就要走了。其实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可惜,你都听不见,我也等不到你能听见了!你说这个世间是不是真的有轮回转世,你说下辈子我还能不能见到你呢?”
他心头猛然一跳,看着她。突然发现有些东西不是自己用行为去控制就能控制的,就像心,他在许多个夜晚都忍不住的想起她,然后是控制不住的思念。
“其实像你这样活着,也挺好!”
月色此时苍凉极了,就好像凝悦的心一样。满是创伤,透着无力的游丝挣扎。
他看不透浊世,也看不透人心,只是此刻,他的心莫名的痛着。老方丈死的时候,他都未曾这样过。他想,人死不过早晚,都是顺从天轮。如今,他却不这样想了。
凝悦拿着一个油纸包递给他:“这里有些干粮,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小和尚,我走了,你要记住,我叫凝悦,知道吗?”说完她又自嘲一笑,“呵,我总是忘记,你是听不见的!”
凝悦走的匆忙,他想拉她却晚了一步。他想追出去,可凝悦已不见踪影。他只能对着破败不堪的木门外,一片漆黑的地方,喃喃道了一句:“凝悦!”
声音浑厚,却发音奇怪。尤其在这雨夜,让人听起来不甚舒服。
四
连着三天,他都没有再见到凝悦,他终于坐不住了。
见到凝悦的时候,他的眼眶有些涩,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如今却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厚重的铁链锁住了四肢,锁口与四肢的血肉混合在一起,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凝悦面无血色,唇瓣已经干裂,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他有些后悔没有早点来找她。
凝悦见到他的时候也是惊讶,可眼底多半是喜悦的,“小和尚,你怎么进来的?”
说着就看见他从衣袖里掏出了几文钱,递给了看管犯人的张牢头。然后双手合十,作了一揖。
凝悦一下就明白过来,叹息着: “你果然是真傻,竟往这里面使银子!”可她却不知道为了这些钱,他还傻到去做苦力。
他是第一次去码头做苦力,本就单薄的身子硬是忍了下来,落下满背的淤青痕迹。
他默默的从僧袍中掏出了一本经书,递给凝悦。
凝悦缓缓地爬到门边,伸手接了过来,经书里面有些折痕,很容易就能翻到折页。看着上面的话,她的唇边只余冷笑。
“冤冤相报何时了?呵呵,你放心,这恩怨到我这就结束了。我只恨没有亲手杀了他,我只恨就差那么一点儿!”凝悦说的激动,牵扯着铁链发出,哐当哐当地声响。
其实他都听说了,这件事镇子上已经传遍了,根本不需要刻意打听就能知晓。
她为了给家人报仇假意嫁给了王德仁,然后在新婚之夜刺伤了他,可却没能杀死他。
再后来凝悦就被关押了起来,秋后问斩。
夜里突然多了些凉意,说起秋后,却也不远了吧!
五
“小和尚,你又来了?”
连着好些天去码头做苦力,他的肩膀被磨掉了好几块皮,时候睡觉着了都能痛醒。去码头的时候,也总会引来许多的注视,可他并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他只是需要钱。
也是这一刻,他才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他将馒头递给凝悦,就像她当初给他一样,看着她吃,他才安心。
然后又会拿些经文给她看。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在凝悦的身上并不能实现。因为每每这时候,她总是一言不发的背对着他。
他多少有些无奈,便坐在牢门外,陪着她。
他想了太多的佛理,希望她可以懂,至少这样不会让她带着恨离开人世。可惜,她已经再不相信善有善报这样的话了。
“小和尚,回去吧!以后也别来了!”凝悦看着他,眼里不在柔和。那清冷的目光,他从没有见过。
凝悦无奈的摇着头,“你看,我又忘记你听不见了!”
夜风从墙缝中穿过,想来外面的树叶又落了一地,他抬头看着凝悦,经过了月余的调理,她的身体总算好了些,伤口也都开始愈合。只是手腕和脚腕处每日与铁链磨合,始终好不起来。
而他每日除了做苦力,来看她,更多的便是数日子。数还有多久到秋后,还有多久他就再见不到凝悦。可每每多过了一天,多想了一天,他的心也跟着多痛一些。
他反复揣摩老方丈的那句话,他开始怀疑,到底入世有什么好,能修什么果。他见到的听到的,都不是他可以改变的。
他救不了世人,也解不了苦,更没办法让凝悦开开心心的在人世生活着。到底他所学之佛有何用,而这佛,又是凭何存世。其实,入世以来,他所学之佛皆无所用。
他找不到答案,终究还是在心里默默念诵着:阿弥陀佛!
六
明日便是凝悦刑期,这夜他来的格外早。
“小和尚,明天之后,此生都无缘相见了吧!”
他低头将馒头递给凝悦,凝悦接过笑了笑:“小和尚,你可真傻!让你不要来你还偏偏要来。我是个将死之人,这些钱,你可是白使了!”
他默不作声,低头闭目。
凝悦咬了一口馒头,却迟迟难以下咽。声音也有些哽咽,“小和尚,其实我不怕死,我只怕自己再见不到你!”
他抬头,迎着她的目光,表情平淡极了。可心底却难以言喻的痛着。
最后这一面,本该值得珍惜,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总爱在受伤的人心口多添些刀痕。
张牢头进来的时候,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他被拉得莫名其妙,可不多一会儿他就明白了。
即便凝悦已经是个死刑犯,王德仁终是咽不下那口气。
见张牢头推着他出来,王德仁嘴角一抹讥讽,“这人还没死就有和尚来超度了!”
张牢头陪着笑:“大人,我这就带他出去!免得扫了您的兴致”
王德仁身边的衙役凑近道了一句:“大人,这小和尚每天都来。听说两人之前就认识,呵呵,关系甚是亲密!”
王德仁听着倒是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他来,摸了摸肚子,这里之前被凝悦刺过一刀,好在伤口不深,如今早就恢复,只是留了个疤而已。
“既然如此,那就留下来,本大人今天就让你开开戒!哈哈哈……”
这一夜,他仿若置身地狱之中,面前的人就像是地狱来的鬼怪。残暴,无情。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陷进肉里,微微泛着血丝。牢中除了王德仁的咒骂声,最清晰的便是撕扯衣料的声音。
他怒红的双眼,盯着这一幕,胸口起伏的厉害。他怎么都忘不掉凝悦脸上惨淡的笑意。
天快亮的时候,王德仁穿上衣服,走的时候还一脚踢在了凝悦的腹部,“妈的,跟个哑巴一样,还不如望春楼的姑娘。”
七
血,染遍了他的僧袍,带着淡淡的温度,绚丽极了。
他猝不及防的看着凝悦抽过张牢头的佩刀,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这一刻他的心里有了杀意,他恨不得这一刀是他插进王德义的胸口。
“小和尚,你记得,记得我叫什么吗?呵,我,我叫凝悦,可惜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听过最难忘的一句话。
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生离死别,也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刻骨铭心。
他想抓住她的手,他想告诉她,她说的他都听见了,他想告诉她,他知道她叫凝悦,这是他一辈子也无法抹去的名字,他想告诉她,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眼泪无声落在身体早已冰凉的少女脸上,此刻,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脑海中,久久回荡的只有那句:“小和尚,我叫凝悦!小和尚,你记住了吗?”
他记住了,从她第一次说起,他就记住了。牢牢的印在脑里,刻在心上!
秋夜是悲凉的,秋风是刺骨的。月亮带着淡淡的光芒,穿过了枝桠,透过了纸窗,倒映在湖面。
独自坐在湖面上的人,艰难的一遍一遍练习,凝悦这两个字。尽管他说出来的声音听着刺耳,可终于还是能把这两个字说的连贯了。
同年寒冬,王德仁带着家眷一起去迦叶寺礼佛,却不幸遇刺身亡。案子交给了刑部,一查就是大半年,却始终毫无头绪。
而无音,该是这个案子唯一的见证人。
那天天色比往日都要冷得多,无音在迦叶寺修行刚满一月。却不想冤家路窄,在众僧后面,远远的就看见了王德仁。
无音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那份怨。
王德仁与迦叶寺的方丈进了禅房听佛。
无音与一个小和尚一起,在左右侍奉着。
后来方丈出去打点素斋,还没等无音出手,身边的小和尚就已经一个健步冲上去,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刺穿了王德仁的胸膛。
大殿的钟声没过了王德仁最后的一声呼喊。
阴冷的日光就和那王德仁冰冷的尸身一样,没有了一点点温度。
那小和尚笑了笑:“我本来是个有家之人,就是因为这个贪官,夺了我家田地,谋害了我的亲人,我才落发做了和尚。你若是要告官,我也不会怪你。”
无音怔了怔,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恶到头终有报,你若不杀他,贫僧也会动手!”
再后来,官差来询问几人,迦叶寺的方丈却一口认定,三人都不在现场。无音和小和尚自然也就顺着方丈的话说了。
迦叶寺的方丈是个得道高僧,他说的话,自然不会有人怀疑。
这事到底便不了了之了。
八
入夜,无音在佛前跪拜,“你果然在这!是不是还想不明白呢?”那小和尚推门进来,递给了无音一张纸,“喏,你看了这个就明白,方丈为什么帮我们了。”
无音打开纸,上面是迦叶寺的方丈手书。原来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迦叶寺的方丈与老方丈本是兄弟,只是后来二人去了不同的寺庙。
而无音自称自幼在无音寺出家,更是让迦叶寺的方丈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加上这些年看着小和尚成长,更加不忍二人因为这个贪官污吏,一生尽毁!这才有了那些说辞!
无音终于释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正因为这个世界有善有恶,所以才会有佛!
多年之后,无音才明白老方丈为什么让他去往红尘俗世走一趟,原来只有经历过,他才能真的做到放下!
修行圆满,无音回到了无音寺。开设法堂,弘扬佛法。
他说的佛法深入人心,令无数罪孽深重之人醒悟悔过。人们说他是佛陀再世,能够感化众人,世人都爱称他无音佛陀!
他说人可以犯错,可要知道为什么而错,这错值不值得。错过之后该如何做,如何弥补。更重要的是,以后不再犯错。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只有经历过地狱,你才能明白,人世间的一切虽只是过眼云烟,可云烟背后,总有你放不下的。而放不放的下,都是缘。缘生缘灭,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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