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你只是在做梦……快醒过来罢。”

　　有人将他放置在腿上，手指轻轻撩开他散乱的碎发，指尖微热的触感朦胧如温水荡漾开来。

　　她的声音既轻又哑，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划开了吹弹可破的梦境。

　　绘无衣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是深沉的湖蓝色。当有人注视着它们的时候会认为自己在看一面镜子——但到最后又会发现，里面什么都映不出来。

　　这双眼捕捉世上一切事物，然后吞噬于无底深渊之中。

　　他的视线逐渐清明，然后看见了自己上方的人。

　　——是千雪。

　　“你终于醒了，但我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她神色平和，继续为他整理散发，动作力道都很轻柔，“我们被抓了。”

　　绘无衣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原来他们正身处一辆马车之中；马车内部布置的舒适华美，只是不可避免的在颠簸，还能听到车轮和碎石碰撞的声音。

　　他迷茫地侧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试图起身，却浑身发软，无力地倒了回去。

　　“不必白费力气了，我们被下了毒……好像是比翼鸟尾羽上的毒素，被称为‘鸩’。虽然暂且死不了，但也浑身无力；你也好我也罢，现在只能任人宰割。”

　　她微微叹了口气，看他眼神仍处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有些好奇：“你梦见了什么？”

　　绘无衣的眼睛半眯，开开合合，就这么沉默了很久，久到千雪都以为他是不打算回答的时候才听见他沙哑地开了口：“……梦到了我自己。”

　　“是吗？”

　　“嗯，”他的声音宛如轻烟，如同仍沉沦梦境无法自拔，“我梦见……我和他一起下了山……然后……”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卡了壳，露出困惑的神情。

　　“发生了什么呢……我好像问了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我好像问他……我问他——”

　　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那张总是古井无波、高高在上的脸透出诧异和惊惶的神色——

　　“我问他……为什么要……杀了我。”

　　最后三个字像是破了音，几乎微不可闻，却又随着他的恐惧和痛苦而颤抖起来，轻飘飘地钻进千雪的耳朵里。

　　整个天机宫都陷入了混乱。

　　“总天师和千雪博士失踪了？”苏子乾脸色阴沉凝重，几乎可以刮下一层薄冰，“你们是怎么做的护卫！”

　　白城的太守几乎是脚一软跪倒在地，身后还呼啦啦跪了一片；无论是天师还是守卫、甚至专门派遣来保护总天师的各路能人此刻都一声不吭，只能告罪。总天师失踪一事非同小可，对手已经很明显是妖族……他怕是凶多吉少。

　　所有人联想到这个结局都脸色惨白，不仅仅是意识到自己小命不保，更多是还是做了千古罪人的惶恐——绘无衣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几乎是神，是人类和天下妖族对峙的堡垒；现在他们居然丢了自己的神！而且还是丢在了妖族手中！

　　“你们知不知道若是总天师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会有什么下场？”，苏子乾一字一句说，“诛灭九族——”

　　“大奉常大人恕罪——！”

　　“我能恕得了吗？”苏子乾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把手中的文书扔出去，“立刻召集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务必赶在妖族之前把他们拦截下来！全国戒严！各大城门统统给我严防死守、水路陆路皆不可放过！”

　　“就算是把漓国地皮翻一遍也得把总天师找回来！”

　　“是！下官领命！！！”

　　“什么——总天师和千雪在白城失踪？！”姒重英猛地站起身来扣住了姒卿的肩膀，“你说真的吗？！”

　　“二姐冷静一些！再说了，这是能胡说的事情吗？！”姒卿好不容易才把她按住，不禁抹了抹鬓角热汗，“圣上和大奉常大人都大发雷霆，若是找不回总天师，起码有上万人要为他陪葬！现在圣上下令调动漓国所有军备力量全国戒严搜查，若不是你们身为羽林军，这会儿也该在路上了！”

　　“不行……”

　　“怎么了？！”

　　“不行！我不能待在这里等！”姒重英焦躁难安，抬脚便匆匆奔向卧室，“我要去找她！”

　　“二姐你疯了！”姒卿大惊，还来不及上前拦阻就听见荆烛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侧过头一看——他居然从外面翻墙进来了！

　　这会儿还挂在墙上！！！

　　“荆烛！”姒重英又惊又喜，连忙跑向他，“你来的正好！我需要你帮忙！”

　　“我知道我知道，”荆烛‘嘿哟’一声从丈高的墙上跃下，才对着她笑了一会儿就脸色凝重起来，“绘无衣，失踪了吧？”

　　“还有千雪！千雪也跟着总天师一起不见了！”

　　“什么！”荆烛大吃一惊，“他们俩还真是师徒情深怎么走到哪里都在一起……这也……这也太倒霉了吧，简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都什么时候还说这种话。”她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多亏荆烛这一打岔，她反而岔了气，渐渐冷静下来了。

　　“我是很乐意帮忙啦，重英君，毕竟咱们也是好朋友了，”好朋友的相好自然是要找的，“可你现在走不开吧……”毕竟官职在那里摆着。

　　“是啊，二姐，”姒卿也叹了口气，“我虽然理解你此时心急如焚，但你现在要职在身，擅离职守可是重罪。”

　　“唔……可以跟皇帝请假吗？”

　　“荆大哥，你说什么呢，这又不是帮人家做工，哪能说请就请，羽林军可是圣上的贴身护卫啊！再说现在起码有二十多万人在为了总天师奔波，根本就不差二姐一个。她现在凑上去只会被圣上以为是巴结天机宫，上次总天师为她求情的事圣上还没释怀呢。”

　　“哎呀，”荆烛听得抓头发，“皇帝真是个麻烦的东西……那重英君要怎么办？”

　　姒重英咬着指甲想了一会儿，突然坚定地说：“我要辞官。”

　　“噗——！”荆烛吓了一跳，随即感慨似的为她鼓起掌来，“好魄力，真不愧是重英君！”

　　姒卿瞪了他一眼，简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二姐，我不是让你冷静些吗！”

　　“我知道，小弟，我现在很冷静，”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很冷静，她甚至做了个深呼吸，“中郎将这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羽林军也不是缺了我就不能运转，姒家也一样……你说的没错，如果我现在请求出战只会让圣上心怀不快……”

　　“你为了去救总天师不惜辞官——圣上岂不是更不快！”

　　“他不会的，”姒重英摇了摇头，“我这一辞官，就永远告别仕途了。”

　　姒卿听了，难过地看着她，泄气一般摇了摇头。

　　她说的没错，她这次敢辞官，那就一辈子别想再入官场了……姒粤不可能成亲，姒家唯二的女人又不得入仕……对于皇帝来说可比一时不快要划算多了。

　　所以皇帝不仅会批准，还会批准的很高兴。

　　“二姐，你要想好——缺你一个不缺，可你若真的要这样做，那今后你就永远不能入朝为官了……你这样，相当于自毁前途。”

　　“没关系的，”她很轻地说，“这比我能不能做官更重要……小弟，可以……可以理解我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你都这样决定了，我当然是要理解的，”他一副无奈的模样，嘴角却有着淡淡的笑意，“既然是峥女族的男人，自然要尊重族中女人的决定——我想，大姐也不会阻止你的。”

　　“谢谢你，小弟。”

　　姒重英突然抱了抱他，然后很快便松开了，带着荆烛冲出了大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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