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越子楚自清醒之后很快就理清了自己的处境，他的脸色先是惨白，而后又是铁青，在射杀了数头堕妖之后冲过去一把搂住了噬月尔狐：“你没事吧？”
　　噬月尔狐躺在他怀中，努力抑制浑身的颤动，尽量冷静地回答：“没什么……保护层被破了。”
　　“什么……”越子楚的眼睛一缩，“不行，你要马上回去！妖车呢？”
　　噬月闷哼一声，随即便向着青空之上画出一道符咒，不过多时便听得一阵嘶鸣，有两头菌狗拖着妖车自天际奔来；妖车的车轮皆是狰狞鬼脸，正燃烧着熊熊业火。
　　妖车轰然落地，炸飞一片堕妖和北漠卫兵；越子楚将噬月尔狐横抱起来送入妖车，却在抽离的时候被她一把攥住了手。他愣了下，缓缓把她的手掰开，脸色平静却包含狂风骤雨。
　　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找有琴天一。”
　　“……你……”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他毕竟是我弟弟，我不会杀了他，”他浑身妖力流动，眼神犹如深海之冰，“但他……做的太过了。”
　　说完之后，他手持弓箭转头朝向姒重英；他先是凝视了她一会儿，将那颗朱砂痣仔仔细细看了看，然后很沉稳地行了礼：“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姒重英抹了抹唇边血迹，也点了点头，算是接了礼数。
　　“这里并不安全，为了报答姑娘恩情，我会亲自送你们回去，只是还需姑娘稍待片刻。”
　　他说话很认真，一板一眼的感觉；随即也不管姒重英答不答应，只是举起弓箭，骤然大妖威压散开，竟然逼得周围堕妖动弹不得！
　　缚妖血咒是由他供给，抽取了他太多妖力，但也因此，他可以直接控制这些堕妖——二十年前有琴天一为了攻打漓国以身为祭，可惜临到头来却被漓国以九天惊鸿阵破开，他甚至因此受到反噬元气大伤，于是二十年后他利用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再起启动血咒……只是这样一来，堕妖军也就不受他的控制了。
　　因为有清醒的越子楚护送，故而北漠国堕妖军全线败退，无人胆敢阻拦姒重英一行人。噬月尔狐不知为何陷入虚弱状态，已被妖车送走；越子楚则将她和云馥二人以当扈鸟送至漓国前线闻天关。
　　“北漠王也在那里……他御驾亲征去了。”
　　“我知道，”越子楚点了点头，他这会儿已经穿上了外衣，一头黑发勉强绑了绑，虽然凌乱狼狈，但也挡不住他一身沉稳之气，“我已经命令所有堕妖撤退，北漠前线应该已然大乱……他也应该知道我已经醒过来了。”
　　他说完看着姒重英，又看了看因为力竭晕过去的云馥，突然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们是打算杀了我吧？”
　　“……”姒重英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她想了想，还是如实点头，“抱歉，我们——”
　　“你不必道歉，我确实给贵国带来很多麻烦……也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虽然都非我自愿，可与我毕竟脱不开关系。所以我才要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意有所指，姒重英也心领神会——看来此人并非完全失去意识，对于外界应该还有感知。
　　他说着，突然取下手上的戒指递给了姒重英：“我看姑娘左手关节和右手二指上的茧应该也是用箭所致，这把‘分水之弓’就当我赠给姑娘的谢礼。”
　　姒重英亲眼见过这枚戒指的神威，立刻拒绝了：“我并非图阁下报答，何况我们也并非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阁下能脱困还是要感谢那位噬月尔狐，如此贵重的物品，我受之有愧。”
　　越子楚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它更加适合姑娘而已……我很少遇见修习弓箭的女子，何况救了就是救了，哪还有什么轻重之分？”
　　他说的很诚恳，虽然话语之间并没有什么起伏，但莫名带着一股郑重的意味。姒重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下来了。
　　一来她的家传弓已毁，二来作为一个使弓之人，说不喜欢这样的利器是骗人的。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也希望能够更多帮上大将军和千雪的地方。
　　见她终于接受了谢礼，越子楚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终于露出了笑意；他长得很英俊，不笑的时候有着冷淡沉着的魅力，一旦笑起来又仿佛春雪初融，让人有些移不开眼了。
　　“还忘了问姑娘的名字。”
　　“姒重英。”
　　“好名字，”越子楚点了点头，突然站了起来望着前方层层云雾，“就要到了，姒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他说完便一步踏空，姒重英还来不及阻止就见他直直跳了下去，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堕妖军退了！”
　　前方传来士兵兴奋的欢呼声，几乎有些声嘶力竭；千雪咳了咳，抹开唇角的鲜血，微笑着注视着前方脸色一片惨白的北漠王：“看来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有琴天一死死盯着她，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不过北漠军已经一片溃败，他失去了最后翻盘的机会，眼下已经不得不退。听着退兵的号角，千雪在心中缓缓松了口气；她见对方迟迟不走，便笑道：“难不成北漠王还要再战？”
　　“哼……”有琴天一突然抽动嘴角笑了起来，他也已经到了极限，纵然憎恶这样孱弱的身躯也不得不坚持下去；他坐在马上，看着那女天师姣好的脸，突然出声道，“你不是离原阿苏来的女儿。”
　　“哎，真是谣言传千里，连你都信了吗？”
　　“你不是她的女儿，”他的笑容扩散开来，带着一点悲悯的嘲讽，“血祭九天惊鸿阵的感觉怎么样？”
　　“终身难忘。”
　　“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连身下的马儿都不安地嘶鸣着，“你也一样啊！也不过就是一枚可悲的弃子！”
　　千雪任他嘲笑，就只是维持着那种淡淡、难以捉摸的笑容；北漠王所有的话都仿佛清风吹过，从未真正刺伤她。
　　“罢了！罢了！本王认输！只是——离原阿苏来！本王倒要看看你今后的路要怎么走！本王就不信你一点都不恨、都不怨！”
　　“本王等着，终有一日你会如本王一样亲手毁掉自己的人生！注定只能在永恒的怨恨与无可挽回的痛苦之中徘徊不去——”
　　“离原阿苏来！你的余生——永无宁日——！”
　　北漠王疯狂的诅咒仿佛还渗透在滚滚黄沙之中缭绕不去，千雪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军退败的狼狈景色；天地萧瑟、狼烟四起，她孤身一人伫立原地，在日日夜夜的黑暗与怨恨之中窥见前生今世的命运。
　　诅咒吗？
　　那就任他诅咒吧。
　　她早已不畏惧失去任何东西。
　　何况……
　　“你也是个可怜人啊，有琴天一。”
　　她轻轻叹了一声，随着漓国军撤退，只留下白衣纷飞的身影，恍惚得如同幻梦。

　　“王上！前方有人拦阻我军！”
　　有琴天一几乎力竭，他狼狈地在马车里咳嗽着，军医正在替他料理手臂上的伤口。听到探子如此回报，他几乎是嘶吼着回答：“这样的事情也要来烦本王！谁拦路就杀了谁！”
　　“可是，我们——我们根本就——啊！”
　　一声惨叫传来，有琴天一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把推开军医撩起了车帘冲了出去。他站在马车上，听见四周一片哀嚎，无数士兵倒在地上翻滚；而前方伫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影。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本王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
　　越子楚漠然地站在原地，他明明是孤身一人，万人大军却拿他毫无办法。
　　“怎么？你是来找本王秋后算账的？”他咳了咳，满不在乎地抬起了头，“不过……怎样都好，既然想寻仇，那就来吧。”
　　“我不杀你。”
　　“哼，天真得可笑——”
　　“我不杀你，只是因为还有人要找你罢了，”越子楚的神情淡淡的，说的话却让有琴天一渐渐愣住了，“她比我更有资格教训你。”
　　“你……”
　　有琴天一呆呆地看着越子楚退开一旁后、从他身后显现身影的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袭华美的衣袍，面容极其妖冶，但又沉稳异常；她嘴角带着一颗美人痣，一双暗金色的瞳孔、完美无瑕的容颜透着岁月沉淀的风霜，如同静海深流，沉郁而包容、高贵而强大。
　　她手中执一柄玉如意，指甲上涂着深紫色的蔻丹，眼尾点缀着妖异的暗色。
　　有琴天一突然发起抖来，他从未感觉到如此噬心透骨的寒冷，如此……浓重深厚的绝望。
　　他终于、终于亲眼见到她了……不是在深宫之中那副惟妙惟肖的画像，不是在父王语无伦次的口中，不是在旁人模棱两可的描述里……
　　他真的……真的见到她了……！
　　“流央……”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牙齿都在颤抖，“流央……九卿……”
　　绝世大妖伫立在他前方，抬起她那双妖冶如狐的金色眼睛向他投去了视线。
　　她说：“吾儿，吾来了，吾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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