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距离闻天关五百里的北漠游锋城之中几乎没有任何生人气息，只有遮天蔽日的滚滚黄沙和成批伫立在城区的堕妖大军。
　　中心城区之上有一方高高的筑台，筑台之下大片建筑被拆除，形成一个极大的空地。空地之中站满了姿态各异、狰狞高大的堕妖军，粗略算来竟有五百之多！
　　而所有堕妖此刻都恭恭敬敬站在下面，只有喉咙里压抑不住的低吼声；在它们之前高高站在筑台上的，居然是一个人类青年。
　　那青年身高八尺、身体修长挺拔，在人类之中算得上十分高大。可惜在巨大的堕妖军面前就显得渺小如蝼蚁了。
　　他眉眼温润，风姿绰约，容貌虽然一般，但身上有一种极让人舒心的气质，远远看去就如一块羊脂白玉，映入眼帘也是暖洋洋的。
　　这么一个平和、普通的青年面对令人闻风丧胆的堕妖军没有丝毫惧意，反而是那些堕妖，无论开了灵智还是暗昧混沌的都不敢造次，仿佛这位青年是一个极可怕的人物。
　　怪物林立的游锋城吹过裹挟着无数沙尘的风，就在这时，另一个人类青年模样的人渐渐走来，所有堕妖都自发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白发青年穿着紧身的乌衣、带着兜帽，他步履矫健而沉稳，待走到离筑台最近的地方风时候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俊冷然的脸和一双赤红色的眼睛。随即便微微弯腰、对着台上的人握拳行礼：“回妖君，我们之前派去闻天关的七只堕妖已经全军覆没。”
　　被唤作“妖君”的青年点了点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啊，也算意料之中的事情。只不过是三只下品堕妖，死了也不可惜。”
　　白发青年闻言蹙了蹙眉：“看来漓国真的已经派来了天师助阵。”
　　“有查探到来了多少天师吗？”
　　“没有完全统计，不过不会低于两千人。”
　　“是吗，”青年含笑，微微低头一叹，“真是下了血本了，只是大多数天师都来到前线，他们就不怕瀚京那位总天师出事吗？”
　　“属下听闻兵主妖君已带人偷袭瀚京。”
　　“不愧是兵主，不仅勇气可嘉，还执着非常，”青年仍是笑，只是笑意从未到达眼底。这句话他说出来与其说是夸奖不如说是在讥讽，“希望他能顺利取得无垢之人的首级吧……朱琰。”
　　“是。”白发青年答到。
　　“集齐我军前锋，共计八十七堕妖军先行前进三百里，三日之后与闻天关决战。”
　　“三日……”朱琰有些诧异，“此次闻天关有如此多的天师，恐怕……”
　　“自然不可能让这五百六十一人送死，别忘了，我们背后还有北漠王呐。”
　　说到北漠王，朱琰皱了皱眉头，还是没有再说反对的话了：“属下领命。”
　　“另外我已整理一份前线军报，瞿风。”
　　“属下在。”站在最前方的一头人面白首三足鸟突然口吐人言，随着青年的话出列。
　　“把军报送往北漠王庭扶风，要亲自送至北漠王之手，不得有误。”
　　“属下明白！”
　　“哦，对了，”青年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一种温柔宠溺的笑容，“送完军报之后，记得把睿姬带来。”
　　瞿风只是恭敬领命，只是朱琰愣了愣神。青年何等敏锐，立刻出声问道：“有何不妥吗？”
　　“……属下只是觉得，睿姬大人心绪极不稳定，贸然来到战场，恐怕……”
　　“说的也是，”他叹了口气，一副头疼的模样，“那孩子什么都好，唯独发起疯来敌我不分……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是……”见青年话说到这份上，朱琰不敢再有意见。
　　“真真是有意思，”青年朝着远方遥遥望去，一双棕色眼瞳仿佛盈满一池春水，让这张毫无特色的平凡脸孔顿时显得温柔多情起来，“难不成他们真的以为靠区区几千天师就能赢吗……也许还有后招吧。”
　　不过，他漫不经心地想，不管谁输谁赢都无所谓。插手人类之间的战争对他而言，也只是漫长生命中一点微不足道的调剂而已。

　　“哦？”千雪搁下笔，抬头看向一旁的荆烛，“你还找了援军吗？”
　　“绝对靠谱！”荆烛拍了拍胸脯，很是骄傲的模样“我找的可是同为灭却师的战友们！不是我说，比你们这些天师厉害多了。”
　　“这倒是，毕竟天师再强也只是普通人罢了。”
　　此话一出，荆烛悻悻摸了摸鼻子：“你也很看不惯灭却师是吧？因为我们是半人半妖……”他们那双和堕妖一样的猩红双眼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误会了，我对灭却师没什么意见，只是若他们真的大批来到闻天关，天机营那边怕会闹事吧。”
　　“那我就管不着了，”荆烛舒展了身体，往后一躺，“这个你不用担心，实在劝不住就打一架吧，谁拳头硬谁说了算不是？”
　　“五个打一个吗？”
　　“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单打独斗岂不是更不要脸？”千雪失笑，“本来就不是一个阶层的战斗力，而且天师众憎恶灭却师的根本原因你很清楚。”
　　说到这里荆烛便沉默了，是的，他很清楚，因为这世上所谓“堕妖”前身都是一群灭却师。如果没有他们，根本就不会有堕妖之祸。
　　“可没有灭却师又要怎么办？皇族根本不顾普通老百姓的死活，如果民间不自发组织灭却师，当妖魔来袭的时候他们岂不是只能束手就擒？”
　　“话虽如此，可没有谁把你们当做人类。”
　　“……”
　　“在天师眼中你们和堕妖并无区别，即便现在还保留一部分人之身和意识，但变成堕妖只是早晚的事。就算是在不明真相的普通人眼里，你们也更接近妖魔，他们恐怕都避之不及吧。”
　　“住口，”荆烛突然变了眼神，平日那种吊儿郎当的气质一扫而光，暗红双眸中透出凛冽杀气；他紧紧盯着千雪，一字一句道：“我、们、是、人、类。”
　　他浑身肌肉紧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可能扼住对手的咽喉。
　　只是他的对手是千雪，那个犹如深海般沉郁莫测的女天师。她并没有半分惧意，只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如海中明月一般缥缈无定。
　　“人类之心，如此宝贵吗？”
　　她轻声问，又好像是在连带着问自己。
　　“当然宝贵，这还需要理由吗？因为我们生来就是人类啊，”荆烛皱了皱鼻子，“为人之子，自然要有为人之心，就算所有的灭却师都身负一半妖魔之血……可以的话，还是想作为人活下去啊。”
　　“是吗……”千雪喃喃，随即问道，“说回正题，你跟了我一路究竟是为什么？”
　　荆烛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游刃有余的他：“我是为了打听一个人。”
　　“是吗？”
　　“你可真冷淡啊……真不明白你这么冷淡的家伙是怎么和姒重英那种人合得来的。”
　　“你还专门去接近重英君了吗？”
　　“别说的那么难听，我又对她没什么企图，”说到姒重英，荆烛感慨道，“不过她可真是个好女人啊，又强又谦和，既没有世俗女子的娇弱也没有峥女族的狂妄自大。”
　　“重英君自然是极好的。”
　　“言归正传，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做‘燕苍行’的灭却师。”
　　果然是为了打听燕苍行啊，千雪心想：“你问他做什么？”
　　“这么说你知道咯？”荆烛很兴奋，“他是我师哥！当年我们那一批灭却师里面他可是排名第一的！”
　　“你们感情很好。”
　　“那是当然，只是后来他独自离去，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有些黯然，“尊主说他已经死了，我可不信，师哥他那么强，怎么可能有谁杀得了他呢？”
　　“你找了多久？”
　　“哎，找了五六年了，好不容易打听到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瀚京，结果去问了又没人知道，安王又不肯多说。”
　　“他自然不敢多说，”千雪淡淡道，“如果燕苍行真的死了，那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都说了师哥一定还活着，我有这种感觉。”
　　“感觉？”
　　“别瞧不起男人的直觉啊，我的感觉很准的。灭却师若是关系亲厚，自然会对对方有所感应，如果师哥真的死了我肯定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既然没有那种感觉，说明他一定还活着……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说到这里，他偷偷又瞥了一眼千雪，“咳咳，当年我收到过他寄的信，他对你母亲——”
　　“怎么？”千雪没怎么在意，边听便继续批改文件。
　　“……他好像暗恋你母亲很久了。”
　　“咔！”
　　千雪和荆烛都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被自己突然折断的毛笔，那张总是镇定自若的脸终于出现了些许难以置信的扭曲；她放下手里那节断笔：“你说什么？他喜欢我母亲？喜欢阿苏来？”
　　“是、是啊……”
　　千雪呼吸一滞，脸上出现了类似于抽搐的表情；她抚了抚额头，还是有些不敢想象：“燕苍行……他居然……”
　　“你冷静点，”荆烛以为她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老娘的桃色新闻，好心安慰道，“听说你母亲跟你长得几乎一样啊，既然是那么漂亮的女人，有几个追求者很正常嘛！虽然我师哥平日很像块木头，到底也还是个男人，有那么点爱美之心的。”
　　千雪顿了顿：“我还是有点不能接受，燕苍行……他……他怎么就……”
　　“嘿嘿，跟你讲个笑话，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我师哥的女儿呢。”
　　“胡说八道。”
　　“我现在知道不是了，可是当初打听的时候只晓得你是阿苏来的私生女，跟安王好像也没什么交情，说实话我觉得比起‘总天师的私生女’这种传闻，还是我师哥的女儿可信度更高……说起来你究竟是谁的女儿啊？”
　　千雪正想洗涮他一顿，就听见门外传来庄安的声音：“千雪阁下，有客人来找荆先生。”
　　庄安算是很有礼貌了，能对着荆烛喊出“先生”的，天机营估计就他一个。
　　“找我的？”荆烛一愣，随即欢喜道，“难道——”
　　“是一位姑娘……而且是灭却师。”
　　“哈哈，援军到了！”荆烛连忙冲了出去，拖着庄安就跑，只留下千雪在原地若有所思道：“……一位么？”
　　这援军……着实出乎意料的“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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