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

　　总天师又出事了。

　　当然，对于庄安来说这不叫出事，只能说总天师一时兴起又“想念”自家徒弟，要人立刻把她喊过来。

　　他只能认命地骑马赶往天衍处把千雪阁下请过来，临走的时候大奉常从天乾宫里出来，一袭白衣在风中猎猎飘扬，就是脸色不怎么好看。

　　千雪阁下虽然甚少和同僚相处，但托了总天师的福，庄安算全天师里面跟她最熟的了。她虽然性子孤僻爱清净，但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从来不让自己为难。

　　在他说明来意之后，千雪也没多说什么就跟来了。庄安一路上忐忑，生怕她又像上次一样说：“他今天又发疯。”之类的“大逆不道”的话。

　　好在一路平安无事。

　　庄安把她送到天乾宫门口就退出了，他只是小小的灵台都尉，没有总天师或大奉常的允许是不能进去的。

　　千雪晓得绘无衣又犯病了，她一如既往来到那人的卧室，这回连门都锁了，好像里面关着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自门缝塞进去，然后轻轻往下一划，原本固若金汤的门锁应声被劈成两半。

　　她推开门，又看见一地狼藉，前些日子皇帝送的青花云纹转心瓶已经碎成了渣，细小锋利的碎片到处都是。

　　绘无衣这回没躲在最里头，就站在她对面，散着头发穿着里衣，歪歪扭扭地披着外套，背着手向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长发迤逦，身形挺拔，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境况里也显得那么遗世独立，真真让人看了不舒服。

　　绘无衣说：“你再晚来一刻，我怕我就失手杀了苏子乾了。”

　　“大奉常也是勇士，这种时候还往你这里跑。”

　　“你也说了他是大奉常，自然出什么事都要担着，”绘无衣似乎在笑，那笑冷冷的，一股子凉薄味道，“就是有些不自量力。”

　　千雪没接话，她明白绘无衣还没正常过来——他一发疯话就多，口无遮拦，唠唠叨叨。

　　绘无衣回过身来，白发散乱，眉目如画，额心那点红朱砂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他看着门口的千雪，柔声道：“好千雪，快过来。”

　　千雪迈开步子从青花云纹转心瓶的碎片上踩了过去，她走得慢，绘无衣也不催。等她走近了，绘无衣转身对着她，伸手抱住了她的腰，两个人缓缓坐了下去，他便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像一个撒娇的小孩儿。

　　千雪轻轻抚摸他的脑袋，漫不经心地想，这样的小孩儿也不知道哪个当娘的才受得住。

　　绘无衣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千雪可以明显感觉到他躁动的血液一点点平复下来。他们就这么蹲在地上许久，绘无衣终于清醒过来，缓缓松开了她。

　　他眼神清明了许多，捂着头，千雪便好心地指了指额心：“记得点上。”

　　绘无衣又变回了那个惜字如金的总天师，他呆坐了一会儿，慢吞吞说：“不必了。”

　　“哦？”

　　“真正的无垢之人已经出现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必再冒充下去了，千雪觉得好笑，但又笑不出来：“她真的是……”

　　绘无衣抬头看了她一眼，他有些无精打采：“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千雪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以为是错觉，只用一颗痣就判断谁是无垢之人不是很荒唐吗？”

　　绘无衣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湛蓝色的眼睛跟她对视，里面分明写着“就是这么荒唐”。

　　“你打算如何？”

　　“护着她。”

　　“人派的太多会打草惊蛇，”千雪皱了皱眉，“天下群妖千年来都认定你就是无垢之人，倘若他们发现右郎将才是真正的目标，我怕她会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曾经是。”

　　“嗯？”

　　绘无衣慢条斯理地说：“我曾经是无垢之人。”他特地加重了那个“是”字。

　　千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头疼：这个正常状态下的绘无衣虽然没有那么喜怒无常，但想法跑偏的厉害：“佑国公让我跟你说一件事。”

　　从她嘴里听到柳穆楠的名字让绘无衣有一瞬间的震惊，而接下来千雪说的话就更让他讶异了。

　　“北漠堕妖军再出了。”

　　这句话说出来后，两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千雪眼神冷淡，似乎不想多说；绘无衣也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终于，他开口说：“原来如此，大将军今早送到天机宫的就是堕妖啊……”

　　“俘虏？”

　　“应该是，可惜我没去看，”绘无衣淡淡地说，好像自己发疯不能见人不是一件大事一样，“二十年了，有琴天一怎么还有力气卷土重来？”

　　“有琴天一”是北漠王的名字，这个名字对于漓国来说象征着数十年的争斗和倾轧，故而每一个漓国人提到这个凶狠残暴、穷兵黩武的北方帝王都会咬牙切齿。

　　说到这里，绘无衣抬起头，别有深意地看着千雪说：“当年阿苏来之死让他元气大伤，听说之后连盛夏时节都狐裘拥身……他怎么可能再次集结堕妖大军？”

　　“你想暗示我什么？”千雪一滞，与他四目相对，露出了温柔又残忍的笑意，“是想提醒我像‘阿苏来’那样再一次为了家国大义牺牲自己？”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仿佛这是什么极荒唐的笑话。

　　绘无衣也跟着露出了极淡的笑容，像是稀释在河海中的一滴墨。

　　“堕妖……又是堕妖！”漓国皇帝萧鸿把那本战报狠狠扔在桌上，疲惫地向后倒去，按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朕的‘运气’未免太好了，刚刚继位就遇到有琴天一的堕妖军，这才过了二十年，他怎么还能弄来一批堕妖军！”

　　说到这里，萧鸿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姒粤静静站在阶下，等帝王发泄完怒火之后才缓缓开口：“臣还有要事禀报。”

　　“你说。”萧鸿勉强控制住自己扭曲的表情。

　　“……北漠王，提出了和我国休战和亲的要求。”

　　“什么？！”萧鸿着实惊了，他失态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姒粤跟前，“千真万确？！”

　　“臣不敢妄言。”姒粤低沉地回道。

　　萧鸿呆住了，他脸色发白，断断续续道：“这个有琴天一……疯魔了不成……居然提出要休战和亲？！他究竟打什么主意……”

　　他跟有琴天一打了那么多年，实在是很了解这个人——他若要战，一定是不死不休，不被打到伤筋动骨是不可能消停的。休战和亲？笑话！他在位二十多年从没听过有琴天一跟交战国休过战！

　　“难不成他是真的看上了我漓国的公主？”萧鸿皱着眉头，慢慢走向龙椅，“可朕的姐妹均已婚配多年，成年的女儿……只有兰儿……”

　　萧鸿的子嗣共有十七人，其中皇子十人、公主七人；大公主到三公主早就成年婚嫁了，最末三位公主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一岁。算来算去只有四公主萧若兰年满十七又未成亲，可作和亲人选。

　　虽然萧鸿很厌恶有琴天一，但常年征战确实给漓国带了沉重的负担：打仗一要钱粮二要士兵，这些年为了对抗数度来犯的北漠，漓国征收了不少军费，各地百姓都怨声载道；加上行军打仗总有人战死，青壮男子牺牲了不少，劳动力短缺，百姓的日子也自然艰难。

　　而且……那可是堕妖军啊！

　　他真的不想跟那个战争狂耗下去，但有琴天一从来不休战，这一次他居然主动提出了和亲……虽然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但如果一个公主可以换来漓国长久的安定，萧鸿也只能咬咬牙把女儿嫁出去了！

　　四公主本来与户部尚书之子有婚约，看来只能安排退婚了。

　　正在萧鸿考量这些事的时候，原本沉默的姒粤脸上出现了奇异的神色——类似于难以启齿的抽搐，她看皇帝想的投入，挣扎半晌，还是开了口：“关于和亲，北漠王提出了人选……”

　　“什么？”萧鸿一愣，脸色顿时古怪起来——这有什么好提出的？漓国未婚适龄的公主就那么一位……他总不能禽兽到想娶一个已婚或者年幼的小公主吧？！

　　姒粤咬了咬牙，脸色铁青：“他说……和亲的人选，必须是我姒家的女子。”

　　五雷轰顶啊！萧鸿脸色由青转黑，差点原地栽倒，顿时暴跳如雷咆哮道：“混账！混账！！！他想做什么？！他是专门来羞辱朕的吗！！！”

　　休战和亲居然不娶公主要娶大将军府的女人——他这不是打漓国皇室的脸是什么？！

　　姒粤的脸色更难看，萧鸿好歹是从她嘴巴里得知这件事的，数日前她在安州郡最后一战时可是被有琴天一当众挑衅——那人坐在马上，浑身拥着厚重的雪白狐裘，在剑拔弩张的战场上冲着她轻飘飘地说：“休战和亲……贵国应该很喜欢这个建议。那么，本王就期待大将军入住北漠王宫的那一天了。”

　　阵前挑衅，乱我军心！想到这里姒粤更加怒火万丈，恨不得将有琴天一挫骨扬灰！

　　萧鸿很是发了一通火，御书房的东西砸了一地。姒粤不动声色地站着，萧鸿倒还有几分理智地避开她。等他发完火之后泄气地坐回龙椅，声音听起来沙哑了不少：“没有转圜的余地？”

　　“没有，北漠王的意思是要么按照他的要求和亲，要么收拾再战。”

　　“……混账！”萧鸿喘着粗气狠狠骂了一声，最终还是疲惫地妥协了，“姒家女子……朕记得，大将军还有一个妹妹吧？”

　　姒粤的脸在那一瞬间惨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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