婪梦醉九州

　　通天山上的仙兽甚多，或身披炽焰，或形如巨石，或三眼九尾。未晞腹语，若不是曾在书中了解过各自的习性和特征，也怕是会被这些景象所惊扰。

　　漫步走着，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轩窗外的卷帘开始杨舞。随后，眼前倏然显现出许多年未曾见过熟悉景象。
　　庭外绿柳周垂，三间垂木石门，四面抄手游廊，阁楼的布局从远处看来便于一个‘工’字，由中部的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五间抱厦上悬着‘天通楼阁’四字。
　　出了最前方的庭院，便有一带水池，从山腰上余留出的河溪在这里汇合，有一座白石板桥立于其上。

　　庭院背后，便是幽兰所属山址——通天山。曾经仙界最具盛名破凌学府体系，也是唯一经由后五朝外阁审查通过的直属仙系调派中枢。在它被分化成数个个体之时，华家所制建的万年根基遭受了建立以来的最大重创。

　　景年十月，天君召集十六仙聚集凌霄大殿内，宣布实行分散管理议案之时，殿中迎来一片劝告声。未晞不知道他们的天君究竟是用了何种方法，能够在七日内将意见统一。但他身上发生的奇事，又远远不止她所看到的这些。

　　说来正巧，她恰好成为集中管理实行的最后一界逆仙。在她授业的千年之际，亲眼见证了天通山于仙界地位的大起大落。从其中赶来求学的莘莘学子进入天通山内的那份神采奕奕，到后来出落教学的黯然神伤。时过境迁，天君向华家做出了最决绝的一击。

　　但这所有的因果，她没有告诉华家的嫡女――华子鸢，被封号为幽兰的上什仙。
　　未晞曾细想过，若是将真相一早告知给她，那她幽兰很可能会选择和窦落一样不经设计的反抗方式，落得一样甚至更加严重的惩处，由此彻底让华家衰落。

　　就如同窦落一样，她幽兰的力量，并不足以抗击天君。

　　未晞回过身来，发先自己此刻正处于‘工’字下面一横正中央的阁楼中，而练习场地却处于‘工’字的另一头。

　　“这个文瑜，她是故意将你徒儿南顾引导通天阁的另一边么？”幽兰放下茶杯，眼中罩着几丝寒意。“他曾见过文瑜么？是过去结下的梁子？”

　　“对这件事，我并未有过了解。可能是因我那徒弟脾气太倔，不小心冒犯到别人了。”

　　“是么？”幽兰半信半疑。

　　“多半如此。”未晞一时起身，望着楼下冗长似无边的长廊。从这可清楚察觉到下方的红色砖瓦，她好似想起什么似得，冷不防问了句，“师父她可还安好？”

　　“母亲？”幽兰嘴角微微泛起波澜，眼眸好似在一瞬失去光泽。待未晞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吞吐着回答道：“她，她被禁制在荒境中。我向天君求了请，但却不见刑期能稍有减少。”

　　幽兰的母亲名唤窦洛，父名华沙。千百年前，华沙接下关慈一道下凡任务，前去治理黄河边猖狂的水怪。华沙去时，幽兰正于凌霄殿中接受破凌之选，母亲窦洛有几位徒儿成功升至顺位，正分外欢喜的与他们谈论仙道。

　　尔后百年已过，六界之中竟再未出现过华沙的身影。
　　关慈向四处派兵巡查，究竟不知他到底被何方之物所捕，不知他去了何处，亦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天君为慰藉窦洛和幽兰，将萎落多时的华家书门名声再次往上提上几阶。虽然回不到惜时那般繁华，但也说的上是分散制仙师中最有威严的。她们母女二人的算是名声响彻了一阵。

　　此后天君下令，他不会放弃寻找华沙，而这事，却只被仙界永远铭记在了幽兰和窦洛的记忆中，除此之外，鲜少有人再提起此事。约九百年前，窦洛请求天君下凡，她决心亲自去人间寻得华沙的踪影。

　　可这请求，天君未曾允诺。

　　期间的百年，窦洛年年去往凌霄殿中向他寻求下凡机会，共去了九十九次。这最后一年里，她没有去凌霄殿。

　　窦洛将幽兰交付给她的老友，在一日的初晨里，突破了南门，直坠人间。

　　“那也算的上好事一桩。”未晞独在原地呆了一会，思绪一时被扯得有些远。回顾了这么些，也不见得与她自己有些什么干系，只得默默叹了口气。

　　“走罢，你我徒儿还在进行一场大战了，何不去围观一番？”幽兰一时眼疾手快，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眼中刻画的笑意显得并不真实，“我来给你带路。”

　　中央的长廊仿佛越走越长，几近没有尽头，即便是脚下踩着祥云也约过一刻时才到。这片场地原是打算修建练武场的，不过未经财副司的签署同意。幽兰作为代掌者无法越权，只好将工具都搬到绿地上，从而作为露天的练武场。

　　未晞十分缓慢的脱离祥云，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还在云间，为的是在此听清事件的原委。幽兰接收的徒儿约四五人，心智不甚稳定，遇此等情况多是喜爱图个热闹，热闹间，总会有人道出真相。

　　一说：那新来的就没说过几句话，怎么惹上文瑜大小姐的？

　　二说：就是因为他不怎的说话，被文瑜师妹嘲笑学的他的上个师父，他本来也没做声，只是后来她的手镯又不翼而飞了。他在怀疑这个叫……叫什么来着的？

　　又一说：南顾，我听师父说过。他，他就是我一开始就对调的那个南顾。难怪呢，我觉得这大小姐不过是看不惯罢了，随便找的借口。

　　未晞摇了摇头，即便他们用的灵术交流，用的意念思考，却不知如何在长辈身前装的稍稍沉稳一些。

　　这可是很容易偷听的。

　　“住手，文瑜，莫不要欺负你的师弟。”幽兰迅速前来阻拦，同样听到了方才的交流，她的神色并不很好，“可不要逼我惩罚于你。”

　　“他将我的手镯偷了去，我相信现在镯子定是在他的身上。”文瑜看着眼前不远处的未晞，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是他自己愿用这种方式的，说我赢了就将镯子还给我。”

　　另一徒弟平日里已见不惯这骄横的大小姐，一时激动的透露，“胡说，他刚才明明说的是他赢了你就不能在嘲笑他往日的师父的，从没说过他偷你镯子这事。”

　　“李成！你，你别胡说。”

　　“够了。”幽兰神色阴沉，跃身到文瑜的身旁，她一手抓住文瑜的手腕向上抬起，“这是什么，对了，不曾问你有几个手镯。”

　　文瑜一时惊恐的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不……不可能，我明明将它放在这死小子的身上的，秦月，秦月你在干什么？

　　秦月：我对天发誓放在他身上了。

　　幽兰摇了摇头，真庆幸当时教他们此法术时不曾告诉他们，逆仙所使的灵心术对上仙以上的职位不会起作用。

　　“我会将这事如实禀告文多娘娘的，还有，今晚罚你将通天阁内的弟子规统统誊抄一遍。”

　　末了，未晞看着一旁的南顾，他脸上的表情仍很淡然，估摸是盯得久了，被他发现此处目光，回眸间不经与自己的神情相撞。

　　南顾不语，只顾赶她这方向而去。良久，待走的近了，南顾侧过耳边，听着未晞嘲讽又毫无波澜的语气，“刚见面便遭他人不待见，可是在怨言自己选错了路？”

　　闻此，南顾并没有力气理会这个问题，反而将她的身子抬正，正对着眼前的一双眼睛，“家里灶房里还有一些今早我所摘得野菜，如今已经不新鲜，你别浪费了。”

　　“身为上仙，是无需每日进食的。”未晞斜眼瞪他，“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些的？”

　　“当然，你那山上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浪费又不是个什么好习惯。”他一时笑意盈盈，凑到耳边便问起，“比起这个，我倒是想问问，为何他们比起我来，更加不愿待见你，你仙品有这么差么？”

　　“你怎的突然问起这个？”她沉吟，一瞬间染上些许紧张。

　　或许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未晞想。

　　她也学会了南顾惯用的转移话题法，装作‘我不知道’或者‘我知道但并不想回答你’的样子，语重心长摆出老师父的语态，“既然你说要我去处理剩下的野菜，那我便早些赶到屋里好了。今后这里便是你的住处了，即便再无可忍耐，你也不要与这堆人结下梁子。”咽下口唾沫，续道：“他们以后会怎样，无人能够知晓。所有还未攀上路途的人都在学会应付与磨合，你也不例外。”

　　“你今日的话格外多。”南顾眉角微抬，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讪笑打断道：“听着像是离别一般。不吉利。”

　　尾音还未落，未晞便是一个爆栗敲在他的额间，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调皮捣蛋儿，我正跟你说着正事了。好了，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同你讲。”

　　她淡淡看他一眼，为避免接下来的话会让他膨胀，只好按压下语气，肃然道：“用障眼法将镯子送回到文瑜的手中，的确是一个好法子。只是速度慢了些，幽兰和我都已看清了你方才的动作，你所成功瞒骗的，不过是之后那些愣愣的想看戏的徒儿罢了。以后不要经常耍这番小聪明。”

　　“这看起来，与你迄今为止对我说过的那些谎言来说，一样可笑。”

　　说罢，她并不想等来南顾的回答，转身，即刻向幽兰告别，“我要早些回去了，先行告退。”

　　她作了揖，最后再看他一眼，如此正大光明的，对着他墨黑色的眸光，眉眼上扬，示意解脱，又象征某种道不清的胜利。

　　——希望我的人情已还罢，我已尽力将你的后世托福于有识之人。即便你带着某种目的而来，即便，你身上散着妖气，又即便，这根本不为你的后世。

　　——你的演技终归止步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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