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骨五分

　　得过且过罢，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经不起折腾，老人应该有老人的样子，他如此安慰自己。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对她的思念有多深。
　　他常常皱着眉头想，倘若当初自己与她携手一生，或许仍是英明而受人拥护的君主。他心里越想越是后悔，对采苹的思念和愧疚也就越深，李隆基招了招手。常乐公公立马过去给他点了一支安神香。
　　皇帝睁眼问常喜：“使者快到了么？”
　　常乐回答：“快到了，陛下。”
　　“嗯。”皇帝闭上眼睛把画卷放入怀里，去和梅精道个歉吧，承认自己当初糊涂受了杨妃的迷惑。不，他拉不下这个脸，可是实在是想她，想的心和肺都搅在一起。
　　“使者到！”有人大喊，皇帝半睁着眼，只觉得十分困倦。使者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到，只记得使者供奉了一斛珍珠，自己便赏了他千两黄金。
　　这一天过的迷迷糊糊，皇帝见那一斛珠颗颗圆润泽极好，就叫常乐给梅妃送去。
　　常乐大吃一惊：“陛下，确定送给梅妃吗？”常乐看着他，以为自己刚刚听错了。皇帝已经十五年没召见梅妃了，十五年来，一切东西都给了杨妃，宠爱，珍珠，金银，胭脂……他虽看着他日日怀念梅妃，可是皇帝从未说过什么。
　　皇帝十分疲倦挥了挥手让他走：“去吧，给梅妃。”
　　常乐捧着一斛珠便往外走，忽然皇帝叫住他，目光沉痛而愧疚，小声说道：“告诉她，我很想她，十五年来，每一日每一夜都想。”
　　常乐惴惴不安，只答了个：“是。”他再次往外走的时候，皇帝又叫住他：“慢着，等一会，给我拿纸来。”常乐准备描金宣纸和上等狼毫笔，皇帝寻思一会儿提笔写下：
　　《忆梅妃》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他看着自己的自己，等字迹干后，折起宣纸，放在珍珠中，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画卷也放了进去。“去吧，她应该明白我的心。”
　　常乐心中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他们如此恩爱，如今却这般彼此不相见。常乐只得说道：“梅妃聪慧，必是明白陛下的心。”
　　是么？皇帝苦笑。她明白么？不，她永远也不明白，她一直以为朕对她毫无情义，可是自己曾经明明是想与她白头偕老的，一切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永远都不知道，他在她门外偷偷瞧过她，看着她的孤独，看着她跳舞，一遍一遍。她永远不明白，朕那时只是想让她吃醋。那时对她说重话只是想让它服软，只要她肯回头哪怕是哀求一下，他都会把她拥在怀里。

　　她永远也不肯为别人而吃醋，永远也不肯低头，永远都这样清高，她永远不明白朕对她的心。他想，想到这里仍是心情激荡，常乐走后，一阵倦怠卷上心头。
　　是的，他是一个孤家寡人。

　　常乐捧着珍珠惴惴不安地走进梅园，他心想梅妃受到冷落十五年，此刻知晓自己仍然被陛下惦念应该高兴坏了吧。他在脑海里不断想着她接到珍珠时的表情，高兴的疯了？高兴的一跳三尺高？痛哭流涕？
　　可是他最先看到的是绿薇在修剪花枝，绿薇看到他倒是大吃一惊，讷讷的几乎没说出话：“常……乐……公公？”
　　常乐点头，问：“梅妃娘娘在吗？”
　　绿薇点头而后一蹦一跳冲到梅阁，惊叫道：“娘娘，陛下没有忘记您，他给您送东西了！”
　　采苹在写字，她的字已经写的炉火纯青，大唐任何一个书法家也不敢断言字写的比梅妃好。
　　常乐看到采苹怔住了，她的眼神里带这些迷茫的神色，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欣喜若狂，也没有高兴的发疯更没有一跳三尺高痛哭流涕，她的表情依然很镇定，在常乐看来至少是这样的。
　　真正让常乐吃惊的是她的脸，十五年过去了，这个人似乎一点也没变，唯一变得便是她的面容比以前清淡了许多，衣服也比以前清淡了很多，头上只插着一根银簪。一身衣饰甚至不如杨妃的二等丫鬟华丽，可是偏偏她的脸一点点都没变，看起来似乎仍然是十八九岁的样子。
　　或许是自己呆的太离谱了，常乐看到梅妃朝自己微微一笑，一如当年那样谦和有礼，她搁下笔，亲自走过来双手接下珍珠，朝常乐笑道：“多谢常乐公公了。”
　　她的神色并没有多少波澜，至少常乐这么认为，也许这一斛珠纵然华贵，可是在她眼里却仿佛和门外的泥土没什么两样。
　　常乐惴惴不安道：“娘娘，陛下说他很想您，十五年来，每一日每一夜都想。”
　　常乐想，这下这个女人总该感动了吧，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女人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打开皇帝折的纸。
　　这个看起来温柔而又素净的女人就这么淡淡地朝着他点了点头，柔声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常乐公公。”
　　话已经传到，常乐甚至想快点离开，可是他还得等她的反应，以免皇帝问梅妃有无说什么时，他总不能回答说梅妃没说什么。倘若陛下问：梅妃收到珍珠的时候可有说什么？自己总不能说梅妃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陛下又问:梅妃看到朕给她的诗什么表情？自己总不能回答梅妃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陛下又问:梅妃看到那副画什么表情？自己总不能回答梅妃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
　　所以他在等，等她有更多表情的时候。
　　可是这女人看了诗之后什么也没说就默默把纸折号放回珍珠中。看了画之后又慢慢把画卷起来轻轻放到珍珠上面。
　　常乐小心翼翼地问：“娘娘可有什么要对陛下说的么？”
　　采苹摇了摇头，常乐颇为失落转身欲走。绿薇却拉住他，匆匆道：“娘娘嘴上不说，可是我跟了娘娘二十年我知道她心里……”
　　“绿薇！”采苹及时喝止她，然后对常乐微微笑道：“常乐公公，见笑了，请稍等一下。我的确有些话想要和陛下说，公公还请稍后。”

　　常乐点头，她终究还是个普通的女子，他常乐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哪个女子对陛下的示爱能够做到无动于衷。
　　采苹走过去取过一张普通的宣纸，玉手一挥，写了一首诗。由于她写的太快，又离得远，常喜也没看见她写了什么。只看见她写好后把宣纸折好放到珍珠中。然后这个女人又是她标志性地十分谦和有礼地冲常喜微微一笑道：“劳烦常乐公公把这一斛珠还给陛下。”
　　常乐惊道：“这可不行，陛下吩咐送过来，怎么能再收回？”
　　采苹解释道：“里面有我给陛下的诗，陛下看了就会明白的。”

　　于是常乐惴惴不安地捧着一斛珍珠，两封信，一卷图往回走。常
　　乐走后，采苹再也忍不住长叹一息，掩面哭了起来。
　　十五年了，一句问候没有，一点音信也没有。
　　她见到常乐捧来珍珠，心中是愤怒的，愤怒的火焰几乎喷了出来，可是十五年后的采苹已经不是那个会大雨滂沱仍然义无反顾地冲过去找他评理的女子了。
　　十五年来，孤零零的一个人让她学会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做得到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
　　看到那首诗，她是很想去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冷落她十五年，等她冷的像一块冰的时候又来撩拨自己？待她打开那副画的时候，她认得那副画，也记得那一日他找人给她作画，他就在旁边给她弹琴，还笑盈盈告诉她：“弹琴能让你放松，想必画出来更美。”
　　那是一幅很旧很老的画，画面都已经褪了色，有的地方甚至像被水浸湿了一般，画的表面早已不再光滑，毛毛糙糙的起了小球儿。
　　画中人的面部都已经看不见五官，甚至已经有些透了。
　　采苹一看见这画就明白了，这画常年被人摩挲所以才会起球儿，因为人会有手汗，所以有些地方会像被水浸湿了一般。因为摩挲的多了，所以面部通透，看不见五官。

　　那时一直强忍泪水，面不改色地回了信，可是此刻她还怎么能忍得住？他十五年来不曾放下她，她又何曾放下他过？她掩面强忍着哭泣声，任泪水无声流下。
　　十五年来，他倒是快活，每日美人相伴，可是她呢？日日夜夜，唯有孤独寂寞。
　　她曾跳舞跳折了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曾睁着眼睛直到天明……他可曾知道？就算互相放不下，她仍然不会以自己的尊严去乞讨她的爱，就算冷落梅园，她仍不会去讨好他的欢心而对他阿谀奉承，就算十五年日日夜夜相思蚀骨，她仍然不会，并且永远不会变成别人的样子，她永远是自己的样子。
　　常乐不知道她给皇帝写得是：《谢赐一斛珠》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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