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转眼已入了冬，清晨下了一场雪，院里白皑皑一片，偶有不怕冷的麻雀停在枯树枝头，又腾空飞起，树梢一团雪簌簌抖落，触地无声。
　　寒冬腊月，梅开正盛。秦王下令，备车马，邀后宫众妃，于兰池宫赏梅。
　　夷缃原本是拒绝的，她怕冷，更愿意缩在屋里烤火炉，而不是当一只巨大的电灯泡，以一身微薄之光照亮众人。
　　雪后的兰池宫静谧幽远，亭榭缥缈，庭院深深处，一树树红梅灿烂绽放，宛若仙境。几名年轻好动的妃子提着裙角，早跑入林间嬉戏。剩下的则簇拥在嬴政身侧，争相献媚，欢歌笑语不断。
　　夷缃在咸阳宫待了两个月，虽鲜少出入后宫，但也从禾怡口中了解了不少美人轶事。那低首嗅梅的端庄女子是当今王后，也是吕相的女儿。但夷缃知道，历史上始皇帝从未立后，她突然有些同情，往后这女子的命运，恐怕也是不好过。
　　对于投怀送抱的女人，嬴政兴致缺缺，神情恹恹，只抬头看着枝头一朵开得正艳的梅花，不发一言。有妃子伶俐，笑道：“妾也觉得这朵开得最漂亮，大王可是怜爱此花，所以舍不得摘下？”
　　嬴政一笑，旋即伸手折下梅花，别在那妃子鬓间，“此花再美，何及美人？”
　　远远偷看的夷缃：学到了，撩得一手好妹！
　　立刻有其他妃子娇嗔，“大王偏心，妾也要呢。”
　　一旁赵高见夷缃脸色微妙，问道：“姑娘身体不适吗？”
　　夷缃摆手道：“没没没。”就是觉得辣眼睛。
　　还好嬴政只是淡淡地看了那调皮的妃子一眼，背起手没有说话，那名妃子也识趣的闭了嘴。不然……夷缃想象了一下他转着圈子，手拿一捆梅花给众人脑袋一一插过去的场景。
　　赵高：“姑娘又在笑什么？”
　　夷缃绷起脸，“没有啊。”
　　众人渐行渐远，梅林深处，幽香袭人，不时有花瓣飘落，在衣角留下一片清香。随花瓣落下的还有绒绒雪花，有人懊恼地喊道：“哎呀，怎么下雪了，真扫兴。”几个有先见之明的侍女早已为主人打起了伞。
　　夷缃脸上沾了一片雪，被体温融化成丝丝凉意，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她也是带了伞的！巨型电灯泡夷缃此刻终于有了一种被需要的自豪感，狗腿地跑到嬴政身边撑开伞，并无私地把大半个空间让了出去。
　　一名美人也正要给嬴政打伞，见自己被抢先了一步，委屈巴巴道：“大王，还是让妾来给您撑伞吧。”
　　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夷缃偷偷把伞往自己身边撤了撤。
　　嬴政看了眼莫名心虚着的夷缃和双眼含泪的美人，突然间觉得头大，“下点雪而已，你们撑伞，寡人不需要。”
　　他话音方落，身后尖叫声骤起。
　　数名伪装成侍卫的刺客突然拔剑割了身边人的脖子冲了上来，妃子们抱头鼠窜，风度尽失地往两边散去，虽然保了命，但也很直接地给他们创造了一条通往目标的最佳路径。
　　“有刺客！”
　　“快保护大王！”
　　幸存的侍卫们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纷纷拔刀。
　　夷缃从未料到在这里会遇到刺客，在她的印象里，似乎是嬴政开始一一攻克六国的时候，才会有人来刺杀。她愣在原地，双脚黏上地面似的迈不开步，很快，她感觉有人扯了自己一把，将她甩到身后，“你这是要替寡人当靶子？”
　　夷缃手里的伞被夺走了，嬴政将伞收起，用它挡下了一剑，而后伞骨立马被劈得四分五裂。那刺客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木屑飞扬中愣了一下，这会功夫里，他便被不明不白扭断手臂抢走了剑，并被一脚踹飞，撞到一旁树上，落了一头一脑的雪。
　　另两个刺客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从两侧扑上来，嬴政手中有剑，底气也大了许多，王服衣袖宽大，打起架来是个累赘，但他仿佛没怎么受到影响，剑光随大袖一挥，两人应声倒地。
　　侍卫终于赶了过来，围在君王前面。
　　夷缃被现实中的一打三惊呆了，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走，不是荆轲太垃圾，而是秦王武力值碾压。
　　被撞上树的那人竟然还没死透，拍了拍脑袋站起来，从衣内摸出一把短刃，拔腿冲了过来。
　　嬴政背对着他，微微侧头，攥紧了剑柄。
　　夷缃本本分分地站在一边，却又不知被谁了一把，送死般扑了上去，把嬴政撞一个踉跄。
　　她再想走开时已经来不及了，短刃扎进了她的腰侧，嬴政有一瞬间的怔住，随即将剑送入刺客胸膛，一手接住摇摇欲坠的夷缃。
　　夷缃已经没心思去诅咒那个推她出去的人了，腰间痛楚铺天盖地地袭来，疼得都不敢去摸一下。她不是武功盖世的女侠，也没有学过跆拳道空手道这种东西，不是被从小揍大的，所以现在很没面子地被逼出了眼泪。雪落到脸上，冰凉得渗人，她浑身冷汗，摸索着抓紧一只手，断断续续地抽噎道：“……找医生……包扎……”
　　嬴政放下剑，将她抱起来，“寡人知道，你不会死。”对早已吓蒙的赵高道：“速去把御医喊来。”
　　夷缃浑身忽冷忽热，所有人的话都仿佛隔了一层膜，听得不太真切。迷惘中，她突然意识道，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依靠的只有一个人了。而对于他，即便她之前是多么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祸言一出便惹来杀身之祸，又敬又畏，但现在只剩下了依赖——至少他没有摆起王者架子，把她交给一个下人，一路颠簸着回去，然后失血过多，抢救不及而死。
　　她手指动了动，更用力地攥紧了嬴政的衣襟。
　　梅花树枝落了一地，嫣红的花瓣混着血，在雪地上分外扎眼。
　　“大王，”侍卫一脸血，指着两名好不容易被制服的刺客道，“这两人该如何？”
　　嬴政匆匆甩下一句，“下咸阳狱，严刑拷问。”
　　车马飞快驶入咸阳宫，此事虽大，但为了安稳朝野人心，嬴政并未让人大肆宣扬。唯不多几名臣子得知，皆以为是六国刺客，义愤填膺的喊着要出兵给他们一个教训。
　　嬴政自然知道此刻出兵不妥，只道这几人年轻气盛，不甚在意的挥手让他们下去，留下蒙恬一人。蒙恬身为咸阳令，掌管城中兵马，出了如今这种事，他也自责不已，当即跪下给君王请罪。嬴政扶起他，道：“宫中侍卫不归你管，这不是你的罪过，寡人已重重罚了卫尉长。”
　　蒙恬剑眉紧皱，“六国刺客也真是好大本事，竟能伪装成侍卫入宫！”
　　“六国？”嬴政嗤笑一声，拂袖在案后坐下，“谁告诉你是六国刺客？”
　　蒙恬被他这句话问懵了，难得结巴起来，“这……不是他们都这样说啊？”
　　嬴政手指轻扣书案，对这少年好友道：“这些都是寡人亲卫，皆有名有姓地登记在册，六国刺客本事再大，绝对混不进去。他们脑子发热说糊涂话，你也跟着瞎起哄？”
　　“臣糊涂，大王明鉴。”蒙恬咧了咧嘴，索性席地坐下，问道：“既然大王心里清楚，又为何不说出来？”
　　嬴政脸色微沉，沉默良久，面无表情地盯着桌面，蒙恬见他不发一语，还是这副严肃的表情，心早早提了上来，刚要问一句，赵高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铁质的长筒管，“大王，雍城那边来的诏书，请大王过目。”
　　“雍城的诏书？”蒙恬偏头看了一眼，“太后这时候会有什么诏命？”
　　嬴政接过，端详片刻，突然站起来狠狠砸在桌角，铜管被砸扁了一个角，泥印四溅，整个飞了出去，正打在赵高头上。赵高没工夫倒霉自己又哪里触了逆鳞，歪着帽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蒙恬也没料到他猝不及防发作，他胆子比较大，第一时间是把铜管捡起来，小心地放在桌上。
　　“读。”嬴政寒着脸吐出一个字。
　　蒙恬把铜管中的羊皮诏书抽出来，其上只寥寥数语。他朗声读道：“吾儿政开春赴雍，居蕲年宫，四月行冠礼……署印是太后玺……咦？”他顿了顿，脸色发白，“怎还有长信侯玺印？”
　　嬴政闻言，脸色更阴郁了些，侧身冷笑道：“他不是寡人假父么？”
　　蒙恬真是吃了大惊，他还未遇见这种荒唐事，不禁说道：“太后真是被此人所惑……”
　　嬴政长立窗前，平静地望着窗外一棵枯树，半晌后才幽幽道：“昔日孝公变法，有商君在侧，呕心沥血，肝胆相照，惠文王合纵，又有张子献策，游说六国，昭襄王出兵山东，文有范睢武有白起。怎么到了寡人这……”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奸人当道，悍臣满朝！”
　　蒙恬知道他在气头上，说的夸张了些，“奸人”“悍臣”各有所指。熟知他的性格，也不好在这时候劝解，反而会火上浇油。他见赵高不时抬眼看他，问：“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赵高磕了个头，道：“……那两个刺客，在狱中自尽了。”
　　“意料之中。”嬴政转过头，挑了挑眉，冷声讥讽道：“市井之徒粗鄙，养出来的死士倒忠肝义胆。”
　　蒙恬想了想这话中意思，脸色又白了几分，“大王这样说，是以为长信侯……”
　　嬴政抬手止住他的话，“这事先别声张。”
　　蒙恬急道：“大王，这可是死罪！”
　　“他是沉不住气了。”嬴政拿起羊皮诏书看了一眼，冷静道：“嫪毐退无可退，这次失败必不甘心，我猜下次再出手，便是在寡人的冠礼上。我等着他倾巢而出，届时，再将党羽一并抓获。”
　　蒙恬面色凝重，了然道：“臣明白，这便暗中调兵去往雍城，太原那边也派重兵把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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