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大约过了许久，眼前一圈白光柔和地撑开黑暗，夷缃身子动了动，被腰侧一阵刺痛彻底惊醒。摸了摸，触感是一圈厚厚的绷带。她睁开眼，房间里空无一人，床前的帘布隐隐绰绰的透出外头的日光。
　　禾怡刚给她喂完药，这会临近中午，先去准备午饭了。夷缃口渴，喊了几声，没人应她，自己又不能坐起来，只好气馁地叹口气，盼望着禾怡早些回来。
　　许是药效的缘故，她又睡过去了，迷糊间听到有人推开门的声音，以为是禾怡回来了，忙道：“禾怡，我想喝水。”
　　脚步声顿了一下，夷缃有气无力地问：“禾怡？”
　　床帘被掀开，一人撩起衣摆坐在床沿，夷缃半睁着眼，只看到那人着一袭暗纹玄袍，腰间一块玉佩光色润泽，相得益彰。她眼皮抬了抬，突然一口气哽在喉咙口，说不出话来。
　　嬴政侧身坐着，一手拿着碗茶，见夷缃瞪大了眼瞧他，笑道：“怎么？要寡人喂？”
　　“……”夷缃现在很想死命地揉一下眼睛，她撑着坐起来，接炸.弹似的接过碗，如饮泔水般喝了口，道：“谢……谢大王。
　　嬴政挥手让赵高端下去，并十分好心地给她身后垫了个枕头，“觉得如何了？”
　　他神情比以往要温柔一点，夷缃胆子大了些，如实道：“刚醒，还有点痛。”
　　嬴政道：“寡人给你请了御医，这几天会专门照顾你，你不用太害怕，外伤而已，无性命之忧。”
　　夷缃点点头，觉得他良心尚在，感激不尽。
　　嬴政又道：“作为女子，你勇气可嘉，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寡人尽量满足你。”
　　夷缃摇头道：“分内的事，大王言重了。”同时又略感失望，果然是帝王无情，自己虽说是被推出去的，但好歹负了伤，他说得如此公式化，叫人寒心。
　　嬴政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突然停下来不说话了，他眼神深邃，仿若一口幽深的古井，黑漆漆一片看不透。夷缃反应迟钝，就这么不避讳地和他对视片刻，由于功力浅薄，先破了功，找不出话题，便奉承一番，“大王屈身来看奴婢，奴婢受宠若惊。”
　　嬴政双眼微微眯起，还是摆架子似的不说话，盯着夷缃像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夷缃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觉脸上渐渐发烫，一点点缩回被子，闷声道：“大王去忙吧，奴婢休息了。”
　　她把被子蒙上头，很快又被人掀开了，“没什么说了？寡人这几天政务繁忙，怕是没空来看你。”
　　夷缃想了想，道：“求大王给奴婢放几天假吧。”
　　嬴政淡淡道：“这是自然。你负伤在身，不必侍候在御前。”
　　她做得这些端茶送水的小事，偶尔缺个席也没甚大关系。这么想，夷缃放心得把头缩了缩，又埋进被窝里，毕竟大冬天的，每天能睡上懒觉才是最正经的事。
　　夷缃满足道：“谢大王。”
　　嬴政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会，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抚了一下她脸侧的发，起身走了。
　　门外传来禾怡“恭送大王”的声音，禾怡推开门，见夷缃木愣愣睁着眼躺在床上挺尸，惊喜道：“你可算醒了！”又凑过来端详片刻，“怎么脸这么红？”
　　夷缃睨她一眼，没好气道：“炭烧得太旺了，我热。”
　　禾怡好脾气的一笑，替她掖好被脚，又摸了摸她缩在被子里的手，“这么凉，还热呢？”
　　夷缃翻了个身，“内火旺。”
　　咸阳的冬天来得早去的也快，过了正月，便只剩下干燥的冷，也很少下雪。夷缃没有事情干，突然便空闲了下来，除了御医进进出出，此外没人再打扰她。
　　下完最后一场厚厚的大雪后，夷缃来到院子里，玩心骤起，她不会堆雪人，便捡了根树枝当画笔，蹲下来在地上作画。她想画个人，但不知是谁，便随手勾了个有棱有角的圆，想了想，把下半部分擦去一点，修得尖一些。圆的上方又添了个长条形的东西，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态，夷缃手里的“笔”顿了顿，然后慢吞吞地在长条物的前面画了十二条线。
　　画到最后一根的时候，她清楚自己画的是谁了，手一抖差点画歪，做贼心虚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禾怡去拿药了，一个人影都没有，她放心地继续创作下去。到眉毛的时候，夷缃支着下巴琢磨一番，在空中比划比划，她记得应当是飞斜入鬓，便自信地画了两条长长的斜线。眼睛……心灵的窗户，太复杂了，“灵魂画手”夷缃抓了抓头发，有些懊恼有些无奈地点了两个小圆点，一个折角作为直挺的鼻梁。
　　余下嘴巴，夷缃又犹豫良久，不知道如何画出那种“皮笑肉不笑”“肉笑皮不笑”的神.韵出来。犯愁之际，一个很是玩味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这是寡人？”
　　夷缃手里的树枝“啪嗒”掉在地上。
　　嬴政不知何时出现的，正背着手站在她身后，微弯着腰，认真地评价道：“寡人的眼睛，没这么小，也没这么无神。”
　　赵高低着头，憋笑憋出内伤。
　　夷缃硬着头皮道：“奴、奴婢手拙，自然画不出大王的龙章凤姿。”
　　“嘴巴呢？”嬴政忽视她的话，懒懒地问。
　　夷缃只好捡起树枝，犹豫再三，端端正正地画了一条笔直的横线。
　　嬴政看了片刻，问：“为何这样画？”
　　夷缃煞有介事道：“若是画笑，太过轻浮，若是画哭，则不吉利，这样最是端庄，荣辱不惊，喜怒莫测。”
　　她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但画出来的效果跟真人实在相差甚远，嬴政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夷缃先行一步请罪道：“奴婢折辱天颜，还请大王恕罪。”
　　“起来吧。”嬴政不以为忤，“伤势如何？”
　　夷缃拍拍裙子上的雪，低头道：“御医说过几天便可以拆绷带了。”
　　“别再病了。”他又道：“三月末寡人便要去雍城，太后特意传话来把你也捎上，你就准备准备一同随行吧。”
　　夷缃讶异，他行成人礼，又关她什么事？
　　嬴政道：“太后想你了，你不想太后？”
　　原来如此，夷缃点头，必须的啊！
　　这话题在她乖顺的态度中结束了，夷缃预感嬴政这便要走，于是低下头等着他离开。
　　一时间满院静谧，只余下不知何处传来的几声稀疏微弱的鸟叫。
　　一绺头发从夷缃耳畔落下，她余光见赵高站得毕恭毕敬，也不敢妄自去拂了。
　　嬴政脚步一动，正踩在方才她用来作画的树枝上，发出极轻的声响。他伸手将那绺头发别在夷缃耳后，漫不经心道：“说起来，那件事寡人还没好好谢你，你也没要什么赏赐，倒显得有些委屈。”
　　夷缃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微不可见的后退一步，忙道：“这是分内的事。再说我这些天已经很清闲，还有御医照顾，这待遇奴婢已经心满意足了。”
　　“分内的事？你分内的事可有挡刀一说？”嬴政轻笑道：“寡人后宫那些女人，磨个墨下个厨都巴巴地要赏赐，若被刺上一刀，还不知要怎么安慰。”
　　虽然不懂好端端的怎么扯到后宫上去的，但他这话一说，夷缃更加没什么要求了，只盼望着一旁看戏的赵高不要到处乱讲。“妃子们……是不一样的。”她这话一点都没说服力，自己也知道，便有些心急。
　　嬴政低头，正看见她秀眉紧皱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不停的上下煽动，心中一缓，不再逼她了，“外头寒冷，你回屋吧。”
　　一尊大佛终于被请走，夷缃在雪地里站了这么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抱着手臂跑回屋了。
　　天又飘下来一点小雪，落在地上那幅抽象派代表的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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