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嬴政说出去走走，自然不是普普通通的散步。
　　《吕氏春秋》，到底是助吕不韦东山再起，笼络人心，还是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全在于他如何去应对朝臣，说服秦人。
　　他执政时间太长，许多政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国人，特别是客居在秦的山东士子。德高望重的两朝老臣，就算被嫪毐之乱抹黑也没到晚节不保、人人喊打的地步，朝中仍有一大批同党至死不渝地替他维护，也是在替自己维护。
　　这些都是先王遗留下来的老臣了，嬴政想得远，自己今后执政，必然处处要和他们意见相悖，如何让新人替代旧人，让所有人都听命于自己麾下……这才是当务之急。
　　他背着手踱得很慢。
　　出了书房，长廊便能一直通往后殿寝宫。
　　飞阁流丹，画栋雕梁。一小亭临水而建，画有红白花纹的布绢挂在亭檐下，随风飘扬，水面宽阔，轻起波澜，偶有几片树叶飘过，打了个旋又静止在岸边。若地处南方，此时还能欣赏到弱柳扶风、临水照花的美景。
　　夷缃低着头，没想到嬴政突然一声不吭地停下，差点撞上去。
　　眼前高大挺拔的背影纹丝不动，她摸摸鼻子抬起头，看见亭中似有人跳舞。
　　只看见舞衣鲜艳，如天边缱绻的云霞。衣角纷飞，华带飘逸，薄衫如雾，仿若粉蝶戏芳菲，芙蕖吻绿波。
　　秦宫尚黑，王室的衣物器具虽极尽奢华，但色泽暗沉，只让人觉得有威严感，至于色彩缤纷眼花缭乱这类词，根本搭不上边。夷缃来的时间长了，习以为常，看什么都是一个色调，骤然间疏淡中出现一抹明丽，狠狠震痛了她的眼睛，三月不知肉味。
　　后宫的美人，哪个敢在这里跳舞？
　　夷缃看了眼嬴政，他并没有露出愠色，反而观赏的很认真。
　　颜值才是王道。
　　嬴政看了会，微微眯起眼：“那里是谁？”
　　“回大王，”赵高凑上来，“是前阵子赵王为庆贺大王冠礼，送进宫的赵女，大王迟迟没有召见，怕是忘了吧。”
　　他这么一说，夷缃也立刻想起来了。赵女进宫的各项事宜，还是她一手安排的，为防止嬴政觉得自己无故冷落美人兴师问罪，先行一步道：“大王恕罪，奴婢没跟大王说清楚，让赵女受委屈了。”
　　嬴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一路走来，脑子里想得都是些枯燥烦人的政事，陡然间有美人起舞芳泽无加，固然是件赏心悦目的事，也就不管她是不是跳对了地方。
　　美人云髻峨峨，腰如约素，宽大的袖口翩翩飞扬。她气喘吁吁，仰着天鹅般雪白优美的脖颈，双眼注视着自己灵巧舞动的手，全神贯注。她步履轻盈，旋转后退，不料却撞到一人身上，脚腕一扭，像一只断了翅的彩蝶坠往地面。
　　夷缃远远看着，这只彩蝶运气极好，倒在了秦王怀里，纤纤细腰被宽大的黑袖挡住，整个人就像是断成了两截。
　　赵高小声道：“夷缃姑娘，你脸红什么？”
　　这场景有点熟悉。
　　夷缃严肃道：“我在发光。”
　　赵高：“……”
　　夷缃：“你也在发光。”
　　赵高：“……哦。”
　　美人站起来了，一有肌肤之亲便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语无伦次地说着：“妾……冲撞大王，还请大王恕罪。”
　　温香软玉在怀，谁去管什么冲撞不冲撞。
　　“水边危险，以后多加小心。”嬴政抬起她的下颌，“叫什么？”
　　美人不能低下头，只好垂下眼眸：“妾名郑凝。”
　　“舞跳得不错。”嬴政淡淡道：“封良人罢。”
　　郑凝甜甜一笑：“谢大王。”
　　英雄救美之后，便应该一度春宵，鉴于现在是白天，子曰：白日宣淫，不可为，不可为也。
　　郑凝跳舞的时候是灵动的，一颦一笑皆生动活泼，现在她安安分分地低头等着垂怜，她身上的彩衣、浓妆，眼角的风情突然失色，成了个木头美人，瞬间和暗淡的背景融为一块去了。
　　昙花一现般的美。
　　嬴政脑海里又幽幽然浮现出《吕氏春秋》，以及朝堂上上了年纪的老臣花白的胡子、纷飞的唾沫。他闭了闭眼，转身欲走。
　　“大王……”身后郑凝弱弱叫道，不知秦王为何突然失了兴致。
　　“寡人晚上来看你。”
　　他敷衍一句，又想：《吕氏春秋》《吕氏春秋》……好你个吕不韦！
　　没过多久，夷缃便看到嬴政把美人扔在后头，面色不善地疾步走来。
　　大约是美人任性，恃宠而骄，惹恼了大王。
　　她这般猜想，回头同情地望了眼孤零零的郑凝，又匆匆跟在嬴政身后。
　　绕了一圈出来，最终还是闷在书房里，夷缃十分佩服嬴政的毅力。她碰了碰案头的茶杯，已经完全凉了，便收下去准备换一杯新的来。
　　出门时正遇上赵高捧着一卷奏折进来，书房内很快传出竹简碎裂的声音，嬴政勃然大怒：“寡人什么都没做，他们就来求情了？岂有此理！”
　　夷缃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把茶水端到案前。案上四五本竹简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竹简上有几个字已经被大滴大滴的墨汁覆盖，变得面目全非。
　　气压低得她想离开。
　　自古帝王发脾气，总是要牵连一两个身边的人——赵高已经歪着帽子出来了，她难道要等着万钧雷霆渡劫吗？
　　夷缃偷偷摸摸站起来的时候，嬴政早便注意到她了，“站住。”
　　夷缃绝望地闭上眼睛。
　　嬴政很不满意她这种表情，没好气道：“寡人有那么可怕？”
　　夷缃猛摇头——瞎说什么大实话！
　　也许她口是心非地实在太过明显，又或许是她警觉地瞪着眼睛、如临大敌的模样很是滑稽，嬴政手指敲了敲案面，内心怒火稍稍压下去了一些，“你过来。”
　　夷缃自作聪明地把茶杯带过去：“大王您……喝口茶消消火。”
　　嬴政斜靠在案上，慢慢伸出手，似是要接过茶杯，指尖欲即欲离，如此来回数次，他觉得好玩，夷缃却是不行了，伸直手臂拿稳茶杯，只一会便酸痛得不行。
　　她把手往前递了递，期盼嬴政给个准话，哪怕现在让她滚也行。
　　嬴政自然不会让她滚，自己凭本事撞得枪口，怎能说走边走？郑凝是木头美人，一舞终了便江郎才尽，无趣得很，连忸怩作态都和别人如出一辙。夷缃……
　　他右手把竹简往外边推了推，左手顺势触上夷缃的手腕。
　　“砰”一声，茶杯砸到地上，茶水四溅，弄湿了两人的衣摆。
　　夷缃被人拉到怀里的时候，依旧一脸懵逼，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自己之前在干什么，现在又是在哪。而后，她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一个哆嗦，挣扎着要出来，却被一双铁臂箍得更紧。
　　她下巴抵在柔软的衣料上，粗糙的暗纹磨着脸侧的肌肤。她想：衣服上的熏香……是她昨天帮忙熏的，因时间长了点，所以味道比平常浓郁。但嬴政向来不喜太缠绵的香，所以就算过于浓郁，闻着甚至还有些冷冽。
　　嬴政埋首于她的颈窝处，长长叹一口气，似是要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加到夷缃一人身上。他环住她盈盈一握的腰，颈侧的肌肤白皙细腻，有如美玉。
　　时间一长，夷缃的腰开始酸了。支撑着最后的意识，她拉拉嬴政的衣袖，“大王？”
　　嬴政将还过她腰侧的手往上移了移，夷缃便不敢出声了。
　　“大王，监御……”赵高一进来便知进错了时机，慌忙跪在地上。
　　嬴政扶着夷缃的腰，终于放开她，面色平静道：“何事？”
　　赵高观大王确实没了怒色，才道：“监御史求见。”
　　“让他进来。”嬴政看了眼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把茶杯整理好的夷缃，又道：“再拿一杯过来罢。”
　　“是。”夷缃双腿发软，精神恍惚，摇摇晃晃地出去，差点撞到门。
　　她走到外面，有些辨不清方向。
　　监御史进来，递上奏折道：“大王，这是对嫪毐的判决书，您过目。”
　　嫪毐早就被抓住了，现一直关在咸阳狱内，他的门客都随着这座高台的倒塌一哄而散，战死的战死，流放的流放。
　　嬴政看了几眼，道：“车裂。”
　　监御史一时没反应过来：“大王的意思是……”
　　“寡人的意思，砍头便宜他了，要处便处极刑。”嬴政轻描淡写，像在考虑怎么杀死一只猫，或是宰一头牛，想了想，突然邪邪一笑，“他有点特殊，用六匹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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