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车内静默了会，竹简上的字迹差不多干涸。
　　夷缃默默往边上退了退，把竹简收起来，放在案角，不料被嬴政一把按住。她的手就这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停在半途，不知是进是退，“大王……还有何吩咐”
　　嬴政端详她片刻，眸色幽深，似审视似窥探。夷缃垂下头不与他对视，只静候旨意。
　　马车突然来了个急刹，停在原地不动，前方隐隐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像是许多人聚在一块，偶尔从嗡嗡声中冒出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听上去更像主持者。嬴政终于移开目光，松了她的手，推开窗，对跟在外面的赵高道:“何事如此喧哗”
　　夷缃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把竹简卷好。
　　赵高在车外道:“回大王，似乎是市民们在谈论一本书。奴这便让人出去把他们赶远点，莫挡了王车。”
　　齐国有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之所，相传孟子就曾去讲过学。秦国虽好征战，但并不排斥外来思想，广纳贤才，这也是山东士子能够源源不断慕名而来的原因。
　　“慢着。”嬴政来了兴致，“随寡人出去看看，车马先停这罢。”
　　夷缃心领神会地跟在他后面下车。为尽快赶往咸阳，他们走的是咸阳城东门，没想到中途被一群市民挡道，既然秦王下令不管，还要兴致勃勃地去掺和，侍卫们也只好守在原地，不敢违令。
　　一块巨大的木板竖立在蓝天碧云下，上面蒙了一块白布，白布上写有百来个大字。众人将其围得水泄不通，好似方圆十里的男女老少都不约而同放下手中活计，就为了围观这些枯燥的字眼。他们不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夷缃被挤得难受，耳边又尽是吵闹之声，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想着赶紧离开。
　　她转过头，看到嬴政背着手若有所思地盯着白布上的字看。他没有穿王服，但高冠带剑，衣料不菲，任谁都一眼便知其不是个普通市民，周围人皆默契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上司看的这么认真，自己也得装装样子，夷缃抱着手皱着眉头不时点点头，像是赞同像是思考。
　　“煌煌巨著，字字珠玑，我看哪，改不得！”一白衣士子摸着下巴，赞叹道。
　　“小兄弟可是有见解？”
　　“唉，学问不精，不敢班门弄斧。上千门客历时数载所著之书，哪那么容易寻得破绽？”
　　“改？改什么？”夷缃听得云里雾里。
　　一凑热闹的大婶道：“妹子还不知道啊？这改一字，只要改得有理，便可得千金！千金呢……够我儿子娶好几房老婆了……”
　　“一字千金？！”
　　夷缃虽然看不懂，但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在场这么多人有没有能耐、够不够胆量上去改一字她不能保证，但过了今天，全咸阳城的百姓绝对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件事，这宣传力度，这营销手段，简直能甩后人几十条街。
　　这时，白布下站在正中间的男子拿手里的竹竿敲了敲，看样子正是主持者：“吾等乃文信侯门客，耗巨时著《吕氏春秋》，为督整改错，今求天下名士斧正，若改一字，立得千金。”
　　“这是《行论》：人主之行，与布衣异。势不便，时不利，事雠以求存……”
　　人群随之一阵骚动，个个伸直了脖子去听，企图能发现一字之误。
　　夷缃被挤得愈来愈往里，“让一让，麻烦借过，借过。”
　　混乱中，自己的胳膊被人扯住了，她一回头，见嬴政脸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回去，没什么好看的。”
　　……要来看的是你好吗？怎么我成熊孩子了？
　　他语气不怎么好，在众人高涨的热情中仿佛一股冰凉的冷水。先前那白衣士子见他态度傲慢，仗着自己出身不低，斗胆搭话道：“兄台此话，莫非是不赞同《吕氏春秋》的观点？”
　　嬴政冷冷瞥他一眼，不屑搭话。
　　那士子亏得是个好脾气的，尴尬地摸摸鼻子，不再说话了。
　　倒是有其他耳朵尖的好事者道:“哎呀，秦兴商君之法，此乃儒道之说，自然有些人不乐意了。”
　　“国道不两立，该当如何”
　　“这不是吕相当政么，看来秦国要变天了……”
　　如果这些人知道他们身边就站着秦王，不知道会不会吓尿裤子。
　　夷缃偷偷看了眼嬴政，他的脸色更黑了。
　　嬴政大步离开，走到王车旁，夷缃小跑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在案头拿了那本写满批注的竹简，扔给赵高。
　　赵高忙手忙脚地接住，巴巴地看着自家大王。
　　“岂有此理!”嬴政怒极反笑，“回去告知朝臣，所有人，三日内将《商君书》誊写一百，遍发咸阳街头。”
　　赵高愣了。
　　夷缃也愣了。
　　而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嬴政目光缓缓看过来，“你也是。”
　　于是这道听上去令人啼笑皆非的命令随秦王一道入了咸阳宫，秋风扫落叶般扫了每个人一头一脸的灰尘。
　　那些长年累月跟笔杆子打交道的文臣还好，只苦了一帮连笔都不会握的武将，趁着上朝前嬴政还没来互相哭诉几句，讨论着如何糊弄过去。
　　蒙恬听不下去，他半文半武，上得了战场，下得了文堂，抄书还不是问题，便替少年好友分辨道:“你们这些人，用点脑子啊……不过就是大王小时候被那帮白胡子罚抄这么多次，现在又罚回来而已。”
　　众人将信将疑。
　　蒙恬想:自然……是我瞎说的!
　　但凡有眼色的都能看出来，秦王这是在跟吕相叫板。
　　今日上朝，吕不韦自请去“仲父”称号，还政于秦王，但嬴政面色仍旧没有改观，他甚至在众人面前斥责吕不韦与嫪毐之乱有关，按秦律当罪及连坐，应继续剥夺丞相之位及对应的爵位，但念其两朝老臣，劳苦功高，故而功过相抵，暂且饶恕。
　　暂且，明确地说是暂且。
　　市井小民还在为《吕氏春秋》的一字千金啧啧称叹，但朝堂上的风向早就变了。
　　属于赵国巨商吕不韦的阳谋春秋，很快就要成为过去。
　　痛惜者有之，拍案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更有之。具有商人独特敏锐头脑的吕不韦自然也察觉了，连续数天病假在家，潜心研究自己的巨著。编订数载，其中不知耗却多少人力物力，他实在舍不得将其付之一炬，便硬着头皮让人拓写一份，送到了嬴政案头。
　　据说秦王浏览一遍，次日便让人原样退回，并附赠批语：已阅。
　　吕不韦不死心，又差人送了一次，并带话：王当细读。
　　次日，秦王批语：寡人已阅。
　　态度极其高冷。
　　莫说吕不韦头疼，嬴政也很头疼。
　　但最头疼的，应该是夷缃。
　　幸亏禾怡之前出身官家，小时候识得几个字，在她的帮助下夷缃才勉强将《商君书》誊写了一遍。就这一遍，已经要了她半条小命。
　　她叫苦连天，却是有苦说不出，每天跟一堆篆体字大眼瞪小眼，眼睛都红了。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夷缃抓抓头发，死咬笔头，自怨自艾了一会，又重新提笔，回想了一下嬴政教自己写字时的那种运笔如风的感觉，试图东施效颦一番，“嗖嗖”几笔下去，惨不忍睹。
　　她捂住脑袋：要命啊！
　　三日期限已至，几百车竹简被拉到咸阳市头，是字迹各异的《商君书》。
　　夷缃的那份也压着边完成了，不过她的“拙作”可没胆子拿给别人看，得先让嬴政过目。
　　嬴政拿着夷缃的“涂鸦之作”阴着脸看了许久，终于想起自己当初确实顺口下了这么一个命令。他看了眼连续熬夜三天而格外憔悴的夷缃，缓和了下语气：“一遍？”
　　夷缃生无可恋脸：“奴婢尽力了。”
　　“嗯……”嬴政不想打击她，便把“不堪入目”几个字吞回肚中，“啪”一声将竹简放在桌上。
　　夷缃提心吊胆的，以为他不满意生气了，低下头未雨绸缪地琢磨着怎么写好后面那九十九遍。
　　余光里嬴政站了起来，绣有暗纹的玄色衣摆在自己面前停住，“随寡人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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