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夷缃要说不感动，这是不可能的。毕竟前两次的骑马经历，都是直接被人拎着砸到马背上，砸的她磕出一口老血。她是个老实人，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那种，嬴政一国之君，亲自来这种地方，还好心给她还了债，此等笼络人心的手段，怕是只有明君礼贤下士时才做得出来。
　　但是，夷缃是贤士吗？想多了。
　　她耷拉着脑袋，看上去惴惴不安的样子。
　　嬴政轻轻一抖缰绳，□□良驹善解人意地走得很慢。他对夷缃温顺的态度表示很满意，脸色也和善不少，“寡人事后想想，你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既然没有下旨，便还有挽回余地，你没必要不安。”
　　自古君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让他们道歉简直比登天还难，夷缃也不指望，但是嬴政这番让步之语让她很是感动。“是奴婢顶撞大王在先，还要多谢大王此番替奴婢还清债务，否则，奴婢不知要在此处待到猴年马月去。”
　　两人共乘一骑，地位悬殊淡了许多。嬴政便服出来，放下秦王架子，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番，难得开玩笑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花的可都是大手笔？听闻你第一天便两袖空空了。”
　　许是靠得较近，平日里衣服上五步之外便闻不到的淡淡熏香现下全袅袅婷婷地萦绕在身侧，干燥又沉稳的气味。夷缃坐直身子往前倾了倾，想到自己一到客栈腹中饥饿，忍不住点了一桌大餐这才使得囊中羞涩，不禁老脸一红，“这个……秦国物价太贵了。”
　　嬴政大笑：“这么说，寡人亲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改改国内物价？”
　　夷缃：“……”
　　要坚强，要坚守吃货底线！
　　她闷闷道：“大王莫调笑奴婢了，方才客栈里那些人，都在背后议论大王。”
　　嬴政敛起笑，饶有兴致地问：“说来听听，百姓都是怎么议论寡人的？”
　　夷缃想了想，引用了那老者的话：“他们说，‘囊扑稚子，乃是不仁，囚禁生母，是为不孝’故而大王乃不仁不孝之徒。”
　　身后沉默许久，才听他慢慢道：“此人当诛。”
　　夷缃本以为是玩笑话，细细听来竟真有一丝杀意在里面，心中一寒，偏过身子辩解道：“大王恕罪，奴婢不该将这些不着根据的市井流言说出来，扰了大王兴致。其实多数人……还是能理解大王的。”
　　她动作激烈了些，不小心踢到马肚子，马受惊加快了速度，被嬴政眼疾手快地拉住，原地扬了一下前蹄。夷缃身子不住往后倒，摇摇欲坠，直到靠上一个硬邦邦的胸膛，这才稳住。她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脸上更烫了些。
　　两人停了下来。嬴政一手握缰绳，一手环在夷缃腰侧防止她掉下去，等她喘完这口气，才道：“市井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寡人确实囊扑亲弟，囚禁生母，不仁不孝，他说的没错。”
　　夷缃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
　　嬴政拿缰绳敲敲她的脑袋：“怎么？你也觉得寡人残暴？”
　　夷缃“哎哟”一声，摸摸脑袋：“自古忠孝尚难两全，大王身为秦君，自然有诸多苦衷，他们又怎么知道？”
　　“哦，竟有如此见解？”好在嬴政没继续问下去，“按秦律，太后当斩，但寡人不够坚定，只杀了她两个孽子，她便拉着寡人的衣角，像要哭出血来。”
　　他语气极为平淡，平淡到压抑。
　　“夷缃啊，寡人有言在先。为私，寡人可容你，为国，秦法昭昭，谁都不能庇护。”
　　“……奴婢明白。”夷缃不禁打了个冷战，想坐直一点，却被他箍得更紧。
　　“明白便好。”嬴政将人往怀里按了按，一拉缰绳，“坐稳。”
　　马嘶鸣一声，箭一般飞了出去，耳边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夷缃不明白先前还温良驯服、慢吞吞老年人散步似的，现在怎么就猝不及防加速了，这架势要把两人都甩下去。好在嬴政的手还很君子地环在她腰间，夷缃默默流泪：这安全带……我给满分。
　　回到蕲年宫也只停留了一夜，次日便匆匆上路赶回咸阳去。冠礼既成，故都便无长久待下去的必要，亲政后还有许多事亟待解决。
　　天还未大亮，驷马王车便已上路了。巨大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像是抛却了一个陈旧的时代。
　　咸阳大开城门迎接它真正的主人，山东六国却依旧醉生梦死，不知大敌将临。
　　夷缃跪在一侧，专心致志地研墨。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书案上最顶端的一份竹简滚到地面，夷缃眼疾手快地接住，自己却不小心“砰”地撞到案角，疼得龇牙咧嘴。
　　嬴政闻声看过来，不想说话。
　　因竹简没有封卷，掉下来的时候整个散开在地上，露出密密麻麻的文章内容来。黑色的正文边上另用红笔洋洋洒洒写了好几段，虽然挤在一块，但条理清晰，看上去不觉得眼睛痛。夷缃不认识这个时代的篆体字，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嬴政亲笔所写的批注，不由咂舌：简直比她上课记笔记还要认真！
　　直到嬴政轻咳一声，夷缃才反应过来，狗腿递上：“大王，您的书。”
　　嬴政将竹简摊放在案面上，道：“看了这么久，可知这是何书？”
　　夷缃无语凝噎，厚着脸皮如实道：“奴婢……不识字。”
　　她话说得没问题，但识字写字便不行了，像是看外文一般全都不认识，个中缘由自己也搞不清楚，好在她到这干的活都不要什么文化。
　　嬴政终于从长长的书卷后抬起头，沉思道：“你口齿伶俐，道理讲得头头是道，怎么竟然目不识丁？”
　　夷缃觉得自己被鄙视了，为了挽回几分薄面，辩解道：“胸有点墨，不必流露于笔端。”
　　“还有这种说法？”嬴政每天读百来份折子，看得也累，这会稍稍放松一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过来，握笔。”
　　夷缃不知他是何意，接过笔，研究了一下姿势，觉得差不多了，便静候对方的指令。
　　而后，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的整个握住了，手心干燥温暖，手指优雅修长，根本看不出来这双手在童年时期饱受欺凌，粘过土流过血。
　　空白的竹简移到自己面前，夷缃自己的手不使力，完完全全跟着嬴政走，一笔一画写得格外缓慢拘谨，但在他的指引下皆有了章法可寻。这个时代的字不比现代简体字，固然繁冗了许多，一看便能预感到一种佶屈聱牙的朗读体验。
　　占了三根竹简，笔力遒劲，转笔勾勒间隐约有一股王者风范，但因夷缃搅和其间，该收放自如之处突然变得小心翼翼，总体上还算美观——夷缃的第一反应。
　　嬴政的声音自耳后响起：“从正从攵，可知何字？”
　　夷缃不敢怠慢，当下反应过来，又顾虑到要避讳，想了想便用古语作答：“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此句第二字即是。”
　　“孔仲尼之语？”嬴政的关注点出乎意料，他松开夷缃的手，扣了扣案面，“儒家见解，寡人向来不敢苟同。”
　　夷缃没想到自己挖了坑给自己跳，装傻：“奴婢听别人说的，也不知具体何意，只是借来回答大王而已。”
　　嬴政皱眉：“答个字还要拐弯抹角，怎么，你反过来考寡人？”
　　“……”夷缃道：“奴婢不敢直呼大王名讳。”
　　她不能转过头，故而也看不见嬴政挑了挑眉，细细看了她几眼，“说你心思缜密，有时却反应迟钝，向来如履薄冰，竟也敢惹恼寡人。夷缃，你是侍奉寡人后性情大变，还是落了水真失忆了？”
　　在嬴政的记忆里，这个永远只会畏缩在赵姬身后的小侍女远没有现在的夷缃来得生动鲜明。久居深宫，哪来的书？赵姬会看？还是嫪毐？孔子大名鼎鼎，可还没到言比千金、妇孺尽知的地步。
　　夷缃觉得，事情又哪里不对经了。
　　始皇帝的敏锐程度真的能令她这个有第六感开挂的雌性望尘莫及，这种时候，也就继续装傻作愣:“大王说的，两者都有。”
　　片刻，她的手又被握住了，“继续。”
　　夷缃以为他只是玩玩放松一下，没想到还真较上劲了，“大王，您处理政事要紧，奴婢回去后可以自己学。”
　　嬴政置若罔闻，自顾自控制着她的手写下去，这次他加了点力道，完完全全是自己的风格，“这个呢”
　　这个真的不能看。
　　不过按历代帝王自恋的性格，多半都要写自己的名字，夷缃成竹在胸道:“此乃秦国国姓。”
　　“还是不敢读”
　　“嬴。”
　　嬴政满意一笑:“写出来倒能认识，以后多读书。”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略诡异……夷缃低头唯唯诺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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