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黛·迷情剂

作者:将风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后来的事


      01
      潇潇淅淅的雨夜,地上原本坑洼不平的地方此刻都积满了水,在车灯的晃动下忽而刺目忽而幽暗地闪烁着,又在雨滴打落和车轮碾过时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雨刷刚划过玻璃又被暴雨打得模糊一片。虽然驾驶人此刻似乎端坐在车里,但从被随意扔到后座几乎湿透又皱成一团的黑色西装和依旧未干而紧贴在肌肉上的白衬衫来看,他显然也遭遇了暴雨的折磨。
      里德尔皱眉骂了一声着该死的天气,有些埋怨起自己居然会挑这么个该死的时间出门。明明天气预报里所说的降雨量可没这么夸张,幸好雨还没大到让排水系统失控,这一路也没有低洼的隧道,让他不至于被暴雨弄得车子熄火。
      “简直是疯了。”
      他不禁再次咕哝了一句。
      虽然里德尔自诩是个疯子,但他从来以“惜命”作为自己的最高人生准则。
      开什么玩笑?命都没了还说什么别的。他可和那些庸人不一样,他现在正年轻,好不容易摆脱了助学贷款的泥淖,而事业也终于混到风生水起,未来可是有无限荣耀在等着他,里德尔才不会做那些拼了老命而得不偿失的故事。生命才是永远的本钱,这是里德尔先生的第一信条。
      但今天……
      他烦躁地看了一眼已经被雨水泡坏的录音笔。
      真该死。备用的恰好没电,而这支笔在刚刚的剐蹭事故里被那不讲理的蛮人扯到了地上,还好交警处理得够快,否则他真的是要把整个晚上浪费在扯皮上。
      可今天这大大小小的意外叠加起来,他错过了约定的时间,今晚的计划也早就泡汤了。
      但他还是向那个小城镇开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其实他应该当场打道回府回去好好泡个澡然后和那位采访对象解释一下前因后果然后改约时间,毕竟那个小姑娘不算难说话的人,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看了下手机没电前对方发来的信息后,依旧决定往那个地方开去。
      手机没电了,今天的失误再多一项,他怎么就忘记了昨天充电线被马尔福拿走了又没还给自己,等他回公司之后这笔账一定要好好算一下。
      车内空调有点低,凉意如幽灵般沿着半湿的发梢和衣服攀上他的手臂和腰侧,但他却宛若未觉般紧紧盯着黑暗的路面。时至午夜,除了偶尔闪过的坚持运作的惨白路灯,这小地方的低矮楼房多数已经灭了灯,只有飞快后掠的漆黑群山陪伴着他。直到视野里终于出现一盏暖黄的光晕,他才终于呼出一口郁结一路的闷气。

      02
      访客迟到了。
      从大雨刚落下的时候林黛玉就注意到了这点,即使是下午,理论上来说太阳正高的时刻,窗外却阴沉得让人不得不开了灯。她点亮台灯的时候正好看到墙上的钟摆一半依旧淹没在阴影里,一半又被暖黄的光晕温和地擦拭着,浅金色的指针泛着些许耀眼的光刺入了眼角,而下一秒随着咔嗒一声的移动消失殆尽。
      时间已经过了三点四十,她等待的访客没有如以往一般准时到来。
      黛玉划开手机,只有暴雨预警的消息,她想了下,还是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对方那个黑色的头像倒是如他一贯的作风秒回道:“出了点小意外。”
      没等黛玉想好要不要问那个意外是什么,以及今天的采访计划是不是要取消的时候,对方又迅速地回了一条信息:
      “我很快处理完就过来。手机没电了。”
      “你没事吧?”
      这条信息发过去的时候对方没有回复,也许真是没电关机了。黛玉放下手机,心想今天确实不太一样,那个一贯雷厉风行的人物居然也会有意外发生的时候。
      是了,他毕竟是个人,还不至于到神明的地步。
      倒是给他添了点人气。
      黛玉没有多想,合上窗户后又回到了桌前继续之前未完的工作。
      她从未担心过他,他也不需要自己的担心。

      03
      里德尔不喜欢乡村,从来就不喜欢。
      倒也不是有多讨厌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是因为修好的路面上时不时还会有飞扬的尘土,也不是因为乡村外面永恒不变的田园牧歌般的景色。他不喜欢乡村,只是因为所有的村庄都会让他想起难以摆脱的贫穷,已经那些曾经被穷困所纠缠困扰的岁月。
      孤儿院就是城市繁华消费中的那座孤岛。即使每过几年就会有些“好心人”给他们翻修一下,布置上一些怎么看怎么觉得幼稚的装饰,里德尔始终记得那彩色挥洒的墙面下最初是一片惨淡的白,还有无法摆脱的细微裂纹。即使粉刷得再好,也掩盖不了他们永远被困在那方院落里的事实。就像村庄,表面上有了四通八达的道路,无边无际的田野,可居住在里的人只有两个选择,永远留在这方土地上、或是永远离开,奔向下一个未知名的城市,在钢筋铁楼里寻找一个陌生的巢。
      他自然会选择离开。反正一旦到了时间,孤儿院也会把他毫不留情地踢出去,不如他提前给自己选个出路。
      但他没想到,多年之后他还会一周三趟地往村庄跑,只是因为那太过孤僻的采访对象。他觉得他都要和整个村子里的人称兄道弟呼姐叫姨了,那姑娘才勉强接受他第一次正式访谈。
      “你为什么要躲着人?”
      他承认自己有些心急,在对方坐定之后没过多久就抛出了一个较为直接的问题。
      说完这句他有点后悔,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可不要这样简单弄丢了,再度建立信任是个很难的事情,即使他向来是个不肯轻易服输的人,他也不想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没想到短暂的沉默后,林姑娘才轻声道:“我没有躲着谁。”
      里德尔皱了眉,刚要继续发问,没想到对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直直地看过来,他几乎可以在其中看见自己皱眉的模样。
      姑娘的声音轻轻软软地如青柳般拂过:“里德尔先生,你有没有做过很奇怪的梦?”
      “……什么?”
      姑娘却又摇摇头不开口了。
      但凭着记者灵敏的直觉,里德尔觉得,自己大概是挖到了什么秘密的边角,那是他金光闪闪的财富密码。如果他能出版对面这位天才作者的第一本传记……那他一定赚翻了。这样一想,他悄然打量着面前羸弱的少女,目光都不由得温柔了很多。

      04
      黛玉是被敲门声叫醒的,她从满桌的稿纸里抬起头,茶杯里的水早已凉透,雨依旧没停,门铃声已经从最初的淡定到了急促,黛玉甚至从里面听出了几分再不搭理他对方可能就要准备破门而入的蛮横。
      雨夜、独居、敲门声……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个恐怖故事。
      她艰难地移动起自己有些泛麻的身躯,拖着腿好容易走到了门前,看了一眼门禁里的画面,用尽意志扭开把手,给他开了门。
      只是近似瘫痪的身体还来不及躲开,对方便猛然推开了门。
      ……真的本质上还是那副蛮横的模样。
      被撞着向后倒去的电光石火间她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鞋架被撞倒,大约是因为麻痹的神经,刮过小腿的时候并没有多疼,她条件反射地伸手向后想要去找一个支撑点,却觉得手上一紧,那头皮发麻的触感让她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随即她便撞进了一个结实却泛着冰凉水汽的胸膛。
      鞋架这才发出哗啦的响声,闪电划过天际,可惜她整个人都被搂在对方怀里,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世界一片惨白略过,紧接着便是一声炸雷。突然炸响的声音令她整个人都有点懵,电灯闪烁了大概一秒,对方的手拍上自己的背脊,令她从那瞬间的失神中惊醒。
      雷声已经过去,身体也终于从难耐的麻意里恢复知觉,她动了下想要挣开对方的怀抱,却不想被对方直接弯腰横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
      她揣摩着如今的高度,自己挣脱下地大约只会摔得更惨。
      对方垂眸看了自己一眼,那双黑色的眼瞳一如他平素般没有什么情绪,黛玉忽然便放宽了心。
      “看你走不动路,帮一把残疾人。”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也将人放到了柔软的沙发上。
      动作远没有话语那般嫌恶。

      05
      “我没带衣服。”
      直到走入浴室前里德尔都一副在自家领地般的主人神态,直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姑娘似乎不可思议地抬头瞪了自己一眼,他这才想起这好像是他的采访对象——他们也好像远没有到可以随意留宿的关系。
      他这是被雨淋得有点不清醒吗?
      里德尔皱着眉干巴巴扯着袖子给自己找补了一句:“……这衣服穿一路太难受了。”
      ……但也掩盖不了他刚刚耍流氓的嫌疑。
      反正事已至此……里德尔在内心暗骂了自己一声,还是恬不知耻地开口道:“太晚了。我能在你这借住一晚吗?我不喜欢那些酒店。”
      说着举起双手补充道:“单纯借住,我以人格和职业道德发誓,我没别的心思。那些酒店都太脏了……你有看过报道的吧?”
      其实他也不是没住过酒店,身为记者,大江南北他哪里没跑过,就算在车上将就蹲几晚也经历过,但是今天……屋外依旧是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屋内却安静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姑娘的房子有股莫名的幽香,和他之前种在院子里的玫瑰不一样,也和她自己种在墙角那两支翠竹也不一样,他没查到那是什么香水,为了更加了解他的访谈对象他确实去香水店找过,没有同样的气味。
      这么好的环境,还让他去旁边的乡村小旅店或者是自家车上蹲一晚,他才没有自虐的爱好。
      “你既是记者,想必有听过此地无银三百两?”黛玉将手机放下,看了眼对方沉默的神态,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在独居姑娘的面前都那么放纵么?”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我手捆起来。”里德尔摊了手,想了想他似乎也没啥东西可以将自己捆得牢实,而让姑娘出去住酒店自己抢房子,确实有点微妙……这时候他第一次无语自己为什么是个男的,只能叹了口气道:“要不我还是出去住吧,我真不会对你做什么,其实……我是gay。”

      06
      林黛玉手里的手机差点在那瞬间和地板来一个热烈刺激的亲密接触。
      这柜出得太过自然又过分突兀,她瞪大了双眼,一时间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男人。
      就为了住自己家……真的能那么拼么?
      原本她真的相信这个人,毕竟如果对方心怀不轨,从她开门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处危险之中了,现在明显就是大好时机,但对方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自己房间其实也有锁……可眼下,她忍不住迟疑起来。
      里德尔似乎察觉到自己这话反而引得对方退缩了几分。他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自己话里可能存在的破绽。自己好像……确实没有交过什么女朋友,虽然不少女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和自己走得挺近,但他发誓自己从没对她们做出什么亲昵举动。原因无他——他之前的岁月都在忙着挣钱,贴上来的女人只会影响他挣钱的速度。
      倒不是说没有对那种准备包养他的富婆们(的钱)心动过,只是临了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有一股烦闷感。虽然他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但面对那些环肥燕瘦时他总有些莫名的厌恶感。最开始他以为那是对她们过多钱财的嫉妒,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对她们本人的不屑。
      倦怠感的出现就是那么奇妙,工作上惯常如永动机的他在她们面前就突然提不起半分兴趣。
      他突然觉得她们都不值得自己花时间去应付,里德尔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种自信和直觉。他只觉得她们的香水味令他犯恶心,维持一张假面不难,可他想自己大约没有必要去做这种事情。
      没想到他的拒绝反而获得了水涨船高的报价,里德尔不禁在内心冷笑了一番人类对于未到手事物的痴迷,一面暗自期待着这价格什么时候能涨到令他心动献身的地步。
      但此刻……真是……里德尔有些无语地打量了一下姑娘过于纤瘦的身材,想了想她们给自己目前提供的报价……他觉得即使是个年少成名的天才作家,就她一贯的生活水准来看,黛玉的收入应该支撑不了睡他第二次。
      “不用那么意外。我们不是很熟了么?”里德尔竭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一点:“我可是真心拿你当朋友才把这秘密告诉你的。”
      可黛玉连附和的话都梗在了喉头,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看起来万分真诚,她却觉得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又在撒谎。”
      声音轻柔如叹息,却也没有什么怒气。
      看着对方不信,里德尔只能更加诚恳道:“你可以看我博客照片,是不是里面除了工作内容就只有一个金发男人经常出镜,他……”里德尔想了想,还是不想把马尔福和自己的关系说得太过不堪,于是他自动省略了后半句,希冀于眼前这位年轻的作家能够发挥自己插上翅膀的想象力——反正他什么也没说,倒也不算说谎。
      可里德尔的一番真情满溢的表演在黛玉面前可谓把媚眼抛给了瞎子。因为黛玉此刻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想,直到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连脑袋都几乎要凑到她眼前时,她才从那混乱的记忆里勉力抽离出来。
      “楼下让给你。橱柜里有新的毛巾。”
      说完姑娘就施施然起身上了楼,在里德尔错愕的目光里利落地锁上了门。

      07
      也许是折腾得太晚了的缘故,洗完澡躺在床上的里德尔翻来覆去,觉得自己根本睡不着。
      手机早就彻底没电关机了,他不打算去找姑娘借用一下充电器,毕竟他的衣服已经全扔进洗衣机了,而姑娘的衣服肯定是没法穿的,此刻他如果敢只裹着一条浴巾上楼借充电器,大概除了坐实他心怀不轨并且惹得对方立马报警之外毫无益处。
      他其实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去看手机,手机上除了工作没有别的消息。虽然关机对他这个职业来说一贯是不被允许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个新闻爆点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但里德尔如今听着依旧连绵不绝的雨声,宁愿睁着眼失眠也不想去把快没救的铁疙瘩充个电。
      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在各种时候他仿佛都是一个不眠不休丧失自我的工作机器。这种近似残酷的卷法无疑会遭来同事的暗地白眼,但那不过是暗地而已。伟大引起嫉妒,他们的白眼对他而言无法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而他的目标不过是尽力往上爬。
      从事实上来看,他很成功。他成了这两年上升最快曝光最强的年轻记者,他永远都冲在新闻的第一线——直到被分到林黛玉这个采访对象。
      说实话拿到任务的时候他确定一定以及异常肯定自己绝对是被人整了。
      一个纯文学向的年轻作家,能有什么惊天的爆料?那点采访稿就算有自己这个名记的加持,最多就她那几个读者内部传阅传阅,恐怕还没他自己微博发个消息引起的轰动大。而材料上写着她深居简出,想来并不是一个很好采访的对象——多半要消耗他不少工作时间。后来的事实也证明,里德尔的判断并没有错。
      林黛玉和他一贯的采访目标并不同。
      但那时他没有拒绝的权力,或者说他有,但他没有拒绝。
      他只记得自己拿到照片和任务的时候愣了片刻,那张照片应当是一张抓拍,姑娘站在缤纷花树下,没有看镜头的她手里捧着一朵粉色小花,眉心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姑娘很漂亮,这些年来他看见的漂亮姑娘委实不少,可这张照片却实实在在令他心神摇曳了片刻,就如同倏尔被清风吹皱的湖面一般,那陌生的涟漪令他有些心惊。
      他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烂俗故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姑娘身上似乎笼着一层看不清的迷雾,而这种谜团无疑吸引了他揭秘的热血。
      里德尔一直认为自己是为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来。
      但真的见到她于海棠花树下回眸的那刻,他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里德尔掀开墨绿色的窗帘,窗外依旧一片漆黑,雨水打在玻璃上流淌出斑斓的纹路,倒映着他清晰又朦胧的身影。
      他没挖到什么特殊的料,除了最开始她语焉不详的那个梦。
      但那不过是梦而已。
      即使里德尔自诩有足够的耐心,却也觉得她这条线即使走下去也没什么超出意料的回报。这一年来,他在这样一桩没有回报的项目上似乎投入得太多了。

      08
      黛玉又做了梦。
      纷繁复杂,熟悉又陌生的人影来来去去,她如溺水般在情绪中起起伏伏,最后喘息着醒来的时候,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方。
      空白里只有雨声来来去去,她扯开窗帘,发现院子里的那些玫瑰被雨水打得垂头丧气,色彩却在昏暗的天色里更加明艳了几分。玫瑰是里德尔帮种的,那时候他为了让自己给一个采访机会,来来回回往这个院落里跑,颇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惹得镇上的邻居都以为他是来追求自己的,每天去买菜时看自己的眼神里都多了点暧昧的探寻。不过里德尔后来换了路线,将自己前后邻居左右熟人全部采访了一遍,才多少有人醒悟过来这个帅小伙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当然也有恋爱脑的例外。
      “绝对是看上那妮子了。”卖白菜卖得最为水灵的李大婶就很笃定道:“就算是为了工作,谁能为一个工作在这里待那么久?我看借工作追人才是真。况且他一个单身大小伙子,天天盯着人家看,能不喜欢上吗?”
      当然这些话,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人也就随口听个笑话。八卦而已,重要的从来不是真假,而是探寻时候那份抽丝剥茧的隐秘快感。
      流言无所止息,便随它而去,她身边总少不了这些闲言碎语,听得多了,她倒是学会了沉默以对、微笑以目。
      远处的连绵青山依旧隐身在云雾里,雨还没有停。
      起身下楼时她闻到了一股半糊的气味,她不由得皱了眉往厨房看去,正好就逮到某人毁尸灭迹的诡异举动。里德尔起得很早,这个时候他已经换好衣服做了早餐甚至来得及出门买了份豆浆油条并试图将他刚刚烤焦的吐司和鸡蛋倒进垃圾桶里。黛玉看了眼煎锅——很好,里德尔还没刷锅,糊得彻底。
      但不由得说名记的心理素质确实是一等一的好,女主人的到来只是让他的手顿了那么短暂的一秒随即就自如地接着将物证倒进垃圾桶,转头将煎锅扔进水槽后自然而然地转身招呼道:“醒了?豆浆油条,只看到这个在卖,吃么?”
      其实平素她吃不了那么油腻的东西,但也许是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宾主之谊,黛玉点了下头,坐在了餐桌前小口喝起那街头小摊里掺了太多水的豆浆。
      “我等会去修个车,你充电线放哪里?借我一下。”
      ……又是这番让人无力吐槽的亲切自来熟。林黛玉禁不住腹诽了一下这人的面皮厚度,以及他究竟这样自然地在几个女人(……或者男人?)面前这副模样过,不过想来总应当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便也不甚在意地给他点了个位置。
      “等会中午想吃什么?我买菜回来。”
      这莫名的熟稔终于惹得黛玉忍不住抬了头,对方却一脸坦然,仿佛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越界的话,同样也没回想起来此刻还形状惨烈地躺在水槽里的那个煎锅。但两人目光交汇的片刻,里德尔还是忍不住别开了眼神:“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买个熟菜也是可以的。”
      “不是要采访吗?”
      姑娘终于忍不住皱眉道,里德尔手机终于开了机,此刻一连串的消息提示音惹得她莫名心烦。虽然没有什么赶客的道理,但她的话里倒是多了分明明白白的送客意思:“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晚,怕是有人已经要急疯了吧。”
      可对方宛如丧失了察言观色能力一般,修长的手指在好不容易开机的手机上划了两下,等待那些消息提示的振动声停下来来后,里德尔才歪了头道:“别人?你说我那中年谢顶还发福的老板吗?”
      他耸了耸肩,轻笑道:“我还以为我已经很工作狂了,没想到比起你来说还是望尘莫及。我昨天一点到这里,现在才八点,你就要把我赶回去工作了吗?”
      “好没意思的话,我可是照顾你这个名记落下的工作进度。”黛玉放下手中的筷子,别开眼道:“再说了,你工不工作又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挣钱养你。只是不清不楚地赖在这里,只是平白让人多些闲话罢了。”
      里德尔却忍不住笑得更欢了,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副放松的姿态:“你担心闲话?大可不必,没人比我更懂得怎么操控舆论。不过我想……这段时间我可能确实要请求你收留一下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了。”
      说完,他将手机递到了女主人面前,声音低沉又带了些得意的炫耀意味:“暴雨山洪封路,我出不去了。”

      09
      雨依旧在下,姑娘已经将窗帘拉到最外的限度,但依旧透不进多少天光,她只能又打开了偏黄的台灯,暖黄的光晕照得雪白的稿纸有些刺目,她不禁揉了揉太阳穴,转头看起窗外的雨。
      窗外正对着花园里那丛玫瑰,黛玉记得那是因为里德尔当时过分热心的帮忙,她原本是提了一句想种点什么,但也没有什么执念,那人却不由分说地拿来了花枝说这才是最适合庭院的植物。虽然从小心翼翼的动作里分明透露出他也不过是个理论的巨人实践的矮子,但那本应是娇弱难养的玫瑰花倒也意外地活了下来。
      还分外顽强而炙热,在这雨幕里浓烈得像化不开的火焰。
      姑娘看了一下时间,和里德尔说好的时间还差两分钟。但现在那人还不见踪影的话,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再误时,毕竟说是要去做洪水的报道,想来也是容易有意外的。
      只令人不解的是,明明知道这种时候容易发生意外,她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担忧来。也不知是不是被那人过度的自信传染了,总觉得他一定是万事皆能的。
      时钟敲响十一点整,熟悉敲门声也同时响了起来。
      黛玉站起身来,忍不住弯了下嘴角,倒是真的不差分毫。

      10
      里德尔没想到的是饭菜早已摆在桌上,走进餐厅的瞬间他突然有了种自己宛如男主人回家的奇妙怅惘——虽然是他单方面死皮赖脸地求着对方暂时收留自己几天而已。
      他看了下手中仍在温热的饭盒,挑了下眉:“看来这是要浪费了?”
      目光却忍不住游移到姑娘素白的双手上,莫名来了一句:“你自己做的?”
      黛玉瞅了他一眼,只道:“可不敢劳动田螺郎君,我这里锅子可没剩几个了。”
      里德尔略微尴尬地摸了下鼻子,刚想狡辩一下那不是他的正常水平,又见得对方已经坐下了:“山野小菜,若不嫌弃就将就吃了罢。”说完又看着里德尔手中的外卖顿了一下,才低声解释道:“我看这雨那么大,还以为镇上那几家定是也要去看洪水了。”
      “是挺多人看热闹。”里德尔把饭盒放到一边,也跟着坐下:“重油重盐的,不吃也好。”
      也不知那位本来看洪水看得正入神就被一诡异记者强行拉回店里加班炒菜的老板此时会不会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打个喷嚏。

      11
      “作为一名知名度很高的诗人,这两年你并没有任何诗歌创作,外界评论说你是陷入了瓶颈期,还有人说是因为长期的深居简出阻碍了你的灵感迸发,请问林小姐你怎么看待这些怎么说法呢?”
      躺在桌面的录音笔以微小的闪光努力证明着它又恢复了不知疲倦的工作状态,蒸腾着热气的茶水倒映着相对而坐二人的面庞,又被浮动的茶叶梗而轻微地打散开去。
      黛玉看着对方纯黑的眼瞳有些失神,在里德尔认真的时候宛如真的有一种能把人吸入的魔力。可问出的话却总是能暴露出他埋藏在黑潮之下那汹涌的火焰。
      “那些人嚼的舌根子,你也信的?”
      姑娘轻笑了一下,从对方眼眸里看出了不言而喻的态度。里德尔低下头在问题表上划了道勾,那些问题密密麻麻的,总算要到了尾声:“例行公事而已,你该习惯了。”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每次都那样尽心地帮我澄清那些流言?”姑娘低头看了下问题表,问道:“这次应当也不是你自己的题目?”
      “嗯,”里德尔飞快地答道:“主编的题目,我觉得关于你的事情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黛玉不禁笑了:“那你还巴巴地跑过来作甚?外派能报销油钱吗?”
      “你听说过沉没成本吗?”里德尔瞥了暗笑的姑娘一眼,继续用他那沉稳的声线快速道:“在之前的访谈中你说你在创作小说,请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你新的作品?”
      姑娘摇了下头:“等我写完吧。”
      “那你可真是把我的路都堵死了。”里德尔挑眉道:“两年来你始终是这个回答,那我可以怀疑你写的全是‘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吗?”
      “有时候我也觉得是。”姑娘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指尖,又摇了头笑道:“虽然我觉得自己没有拿斧子的习惯,你要不要小心些?”
      里德尔颇为配合地看了一眼窗外:“是该小心些,车已经拖去修了。”不过他又很快正色道:“不过我觉得你这样的身板,现在也不是大雪天,我应该不用担心这种问题。”
      黛玉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也随他一起看向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幕:“这雨倒是一直没停过。”
      “确实挺大,”里德尔挑了下眉,把手机掏出来递过去:“今早出门拍的河道,这边地势高短时间应该不用避难,但再下两天就难说了。”
      黛玉划了两下屏幕上那洪水的照片,一不小心就划到了前一页,一个金发男人的自拍,背景是里德尔的睡颜,看环境是睡在了沙发上,只是男人手里举着个银色戒指,整张照片就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她指尖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将手机还了回去:“确实涨得厉害,若是避险应该会有紧急广播,你晚上注意点。”
      看着里德尔的目光在那页面上顿了一下,她解释道:“多划了一页,不是故意的。”
      “同事玩笑而已。”里德尔将那照片点了删除,面对着黛玉一脸沉静却有些不知名的烦躁,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普通照片而已,但感觉在他的“出柜”宣言之后一切都是越抹越黑的死路。男人用手扯了扯领口,转移话题道:“既然不忙,你不打算出门看看?”
      黛玉摇了摇头:“没什么必要。”
      “那我得承认我确实有点担忧你的精神状况,”里德尔叉着手,轻声劝诱道:“你还记得你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吗?”
      没有答复,姑娘眨了下眼,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记不清了?”里德尔的声音依旧温和,却逐渐带了点不容回避的味道:“邻居说至少半年都没看到你出院子,如果不是还有外卖送上门,他们差点就报警了。你大概没看新闻吧,你这宅还惹出了几次谣言呢,很多人说你疯了,还有人说你死了。”
      “你倒是爱听这些舌根子。”姑娘却只是轻笑,似乎那些是什么最滑稽不过的事情。
      这油盐不进的态度让里德尔不禁挑了下眉,他沉声道:
      “那是我的(你的)工作。”
      意外的是两人的声音却同时响起,里德尔无奈地望着对面姑娘眉眼弯弯,又轻啜了一口茶水,才道:“如何?还要接着审我么?”
      里德尔不禁看了眼依旧在兢兢业业的录音笔,耐心道:“只是采访而已。你这样回避只会证实他们的说法,你不是向来怕这些闲话吗?”
      “那他们又会听我的解释么?”黛玉摇了摇头,似乎为自己做了解答:“我不曾回避过,只是无人信我。”
      “你拒绝了所有离开这小镇的活动,也回避了一切上门的拜访。”里德尔面无表情地罗列着他的证据:“只要你随意出席几个活动,这些可笑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据我了解,”他那纯黑的眼眸似乎想要让所有隐瞒无所遁形:“你似乎不是一个抗拒社交的人。”
      “你也希望我出去吗?”黛玉眨了眨眼,不等里德尔回答便继续道:“你昨晚梦见什么了么?”
      话题转得太突兀让里德尔有些不适,他皱眉看着黛玉那葱白的手伸向了录音笔,他的手也比自己想得更快地阻挡了姑娘的下一步动作。他按住了那只想要作乱的手,如昨晚的怀抱一样,姑娘微凉的指尖如同随时会滑落的锦缎。
      对方抽了下手,他却不由得把那手抓得更紧了些。
      姑娘这才无奈道:“那我只能对着它问一个私人问题了,里德尔先生,你又有多久没做过梦了?”

      12
      炸雷宛如巨怪的轰鸣在天地间猝不及防的炸开,黛玉从雷声里惊醒的时候只觉得世界都跟着颤抖了几分。她坐直身子,一时间有点不确定刚刚自己听到究竟是雷鸣还是什么碰撞发出的爆炸声。姑娘赤脚下床掀开了窗帘,夜色如浓重得无法化开的墨块,整个小城静谧如深渊,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如昏夜中的黑洞般在雨夜里孤单地闪烁着,整个世界似乎只剩她一个独醒的人。
      只是花园里还有一半被暖黄的灯光包裹着,向她明晃晃地昭示着楼下书房灯又忘了关。
      姑娘躺了片刻,终究是没了困意,两眼直直瞪着草地上那昏暗的灯光许久,最终还是认命地准备开门下楼去关灯。
      就在她起身的瞬间,那盏灯也熄了。
      黛玉愣了一下,这才恍然间意识到楼下也住了一个人,想来是他顺手关掉了。现在似乎也没什么下楼的理由了,她坐在黑暗里,又觉得实在是清醒得过分,等了片刻,只听见雨声噼啪作响,委实是没了困意。
      她不由得回想起刚才的梦境来,从庭院到古堡,场景变换不停,那人执拗地一路扯着她,可她却只觉得越来越累,直至再也无法移动,她想让他放开手,抬头却只见他通红的眼,满不掩饰的愤怒,她的话又梗在了喉头,可身体却再也无法移动一步,于是她看见自己的身躯从地上落了下去,从他的指尖滑落,落到一片纯黑里,再没了声息。
      虽然剧情越发朦胧,可她始终记得那人气急败坏的模样,赤红的眼眸。
      她知道,那是里德尔的脸。

      13
      里德尔短暂地睡了一会,但被雷鸣惊醒时,他意识到他没有做梦。
      那又怎样,他向来不会做梦。
      他一定是被那个神经兮兮的姑娘说得魔怔了,里德尔自嘲地想,他自小睡眠就好,从不做梦。她反复询问自己会不会做梦,难道是想拍什么恐怖片吗?
      可笑的是他居然也会听。
      里德尔觉得自己真是智商有所下降。
      半夜惊醒总是有些口渴,里德尔推开门给自己倒了杯水后意识到书房的灯还在开着。
      ……这么晚?
      他不由得走了过去,敲门并没有回应,于是里德尔秉承着自己一贯反客为主的作风直接推开了房门。
      空无一人。
      看来是忘了关灯。
      他伸手关了台灯,转瞬却被桌面上的稿纸吸引了注意力。夜色昏暗,但这不妨碍他看见稿纸上积累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看来确实有如她所说,至少确实还在写东西。
      姑娘的字迹倒是很好看,他忍不住拿起一张走到窗边借着昏暗的夜色来试图辨认那上面写了什么。
      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了咔嗒一声开门的响声。
      里德尔从那细小的声响里惊醒,慌忙将手中的纸放回原处,但电光石火间他又心起了另一个主意,他往那厚厚的稿纸最下抽出了几张,乘着那脚步还没走到楼梯口的时刻转身出门躲进了自己房里。

      14
      黛玉打开灯光的瞬间就意识到书房里有人来过,别的地方倒是清楚,只是她的稿纸被弄乱了几张。
      ……估摸着也不会有别的“贼”。
      她走到桌前坐下,果不其然听到了另一间房里的脚步声。
      他似乎在犹豫。
      姑娘闭上眼,在继续写还是拿回那几张稿纸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抱臂听起了雨。

      15
      黛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在里德尔的双臂碰到她的瞬间她就清醒了,她挣扎了一下,但男生的力气总比女生要大得多,所以她也只能从椅子上落入对方的怀抱。
      “放开我。”
      “在这里你睡得好?”
      男人嘲弄的笑意,但没有松手的意思。
      他怎么能一贯如此不知收敛,姑娘恼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叫人了。”
      里德尔似乎想耸耸肩,但怀里已经抱了一个姑娘,他只能向下压了下嘴角,顺从地将她放下。
      双腿已经麻了,在落地的瞬间她忍不住如初获双腿的小美人鱼般趔趄了一下,又被男人有力的臂膀拽回怀里。
      这次他没说话。
      她也没有。
      两厢尴尬的沉默。
      等到双腿终于有了些知觉,黛玉推开对方又坐回了椅子上:“几点了?”
      “凌晨三点半。”
      和手机屏幕一同亮起的是男人的声音。
      “大半夜不睡觉来我这里做什么?”黛玉不由撑了下巴歪头看他:“豌豆王子是觉得床上放了粒豆子,还是被这雷雨吓着了?”
      “倒是被一个故事吓到了。”里德尔弯起了嘴角,扬起手中那几页稿纸,居高临下地问问道:“这个故事……是不能让所有人知道,还是只不能让我知道?”
      黛玉沉默了下,伸手便要去抢他手上的东西。可男人的身高终究是占了不少优势,只是几个轻巧地转身就让黛玉意识到了从对方手里拿到东西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不告而拿,便是你这名记者的风度了?”黛玉忍不住蹙了眉,别开头不想理他。
      “意外。”里德尔耸了耸肩:“……只是想当你第一个读者,也不行?”
      “谁要你看来。”姑娘也不看他,似乎真的动了气。
      里德尔走上前,转头端详起姑娘的神色,却不想对方又转了身子,似乎真的气到的模样。
      他皱起眉,最终还是忍不住转身将桌上的稿纸全拿起来,黛玉回身阻止不及,竟被他全拿了去。
      “别看!”
      她忍不住伸手去拽他,声音里也带了难得一见的哀求。可对方的态度比她更坚决,男子的手腕覆上姑娘的,温柔但坚定地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
      “除非你能自己告诉我为什么,黛。”
      里德尔的声音分外低沉,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奇异的感觉,但他亦觉得这种昵称于他而言似乎并不陌生。
      他似乎也被稿纸上的情绪影响了,如果那不是关于他们的故事的话,他想,没准他能更客观地评价这个姑娘在文学上的天赋。
      黛玉的神色却在瞬间冷了下来,她往后退了一步,手却被那人拽着不肯放开,她闭上眼,宛如认命一般道:
      “你从没有做过梦,对么?”
      “我不明白那又什么关系。”里德尔冷声道,他飞快地浏览了一下手中的书页:“难道你要说这不单单是一部小说,而是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还是一个关联到现在前世今生的故事?”他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实在不可思议,可他又忍不住继续说了起来:
      “难不成你要说在等一个和我同名同姓同长相的人?你反复问我做梦是想确定我是不是他?那我真的要怀疑你的精神状态了,林小姐。”
      他又冷笑了一下,稿纸上的文字宛如变成完整的故事般从他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一个奇怪的故事,本该追求长生的魔法师陷入了可笑的爱情,更可笑的是第一人称的小姐对他从来不肯说一个“爱”字——真是够烂俗的脑补流小说——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是那男主角至少不是照着别人的模样来脑补的。
      可他却执拗地不肯放开对方的手:“看来我的到来给了你很大的阴影,林小姐。我还以为你写这样的二流爱情故事只是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没想到在你心里我一直都这样可怕,在这个故事里……你觉得我一直想要你的命,是么?”
      黛玉却轻嗤了一声:“既然你觉得我写的是另外一个人,不过一个三流故事,也值得你如今生的哪门子气?”
      “确实是三流故事。”里德尔歪了下头:“但既然男女主角是按照我们的形象和名字来写的,我想我有理由认为你对我怀有并不正确的看法,尤其是在我对待爱情的方式上,所以我想你应该……”
      “哦,是了。”姑娘宛如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打断了里德尔的话:“那确实是我的不是,毕竟……你爱的是男、人。”
      “……做我的女朋友体验一下。”这句话就这么如鱼骨般被梗在了喉头再也吐不出来,眼见着姑娘温暖的小手从自己掌中不留情面地抽离,里德尔指尖微曲,却只能感受到凌晨三点半寂寞而微凉的空气。
      一向不知天高地厚的里德尔先生在这一刻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16
      里德尔没想到自己也会遇到人生重大难题。
      他毫无怜惜地将手上的手机往旁边一扔,修长的十指插入依旧浓密的黑发里,只觉得通宵写稿子赶头条发表都没如今头疼。仍在亮着的电脑屏幕上还明晃晃地显示着刚刚打开的网页搜索内容:
      “How do I prove I’m not gay?”
      很不幸,似乎并没有几个人被同样的问题困扰过。更多的答案是“如何证明自己真实的性取向”,以及更多热心答主满怀鼓励与希望地说:“无论你喜欢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真爱,不要害怕地大胆向前冲吧!”
      Damn it.
      仅有的文能对题的答案则是直接放弃般两手一摊:
      “放弃吧老铁,任何解释反驳都可以被认为是某种借口、任何澄清行为都可以被认为是欲盖弥彰;找个女朋友人家认为是用来打掩护、结婚生孩子人家认为你老婆是同妻……退一万步讲就算证实了你对女人有兴趣,人家也可以说你是双性恋……
      还是该干啥干啥吧。”[ 此回复摘自知乎某问答]
      行。算你们狠。
      里德尔默默在心里比了个并不文明的百分百被打码手势,转而搜索“女生写了我和她的同人文说明了什么?”
      很好,又是一个热度够高但是依旧驴唇不对马嘴的故事。
      “不喜欢你可以提出来并拒绝。”
      ——不,谢谢,除了剧情有点离奇之外……想想还有点奇异的小开心?
      “我也想看看别人写我,可惜没有太太写啊。”
      ——她只写我,不需要写别人。
      “不能说明什么,同人创作自由。如果你有意见,自己联系作者删除。”
      ——我希望有点什么不可以?
      “又是一个未成年没毕业的小屁孩才做得出来这种事吧,现在的小孩每天上学都在想什么,还有写同学huang文的,难以理解。”
      ——成年了,谢谢。没有车,不然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参考学习一下。
      晨光缓慢地从山峦外延展开来,在黑色的层云外挣扎出一片惨淡的天光,映照着里德尔苍白面庞上那眼下的青黑愈发突显。事实证明,再好看的脸,也经不过无休止的熬夜摧残。里德尔看着指缝间被自己拽下来的两根黑色发丝,终于翻了个白眼躺回床上去休息。
      迷迷糊糊间,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黛玉的声音:“你有多久没做梦了?”
      梦?
      他需要那东西?
      说起来他为什么差一点就想追求黛玉呢?
      这个女孩真的吸引到他了吗?
      男人闭上双眼,呼吸逐渐平缓而均匀。

      17
      无边无际的大雾。
      里德尔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雾气,几乎可以说伸手难见五指,他前后走了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他想掏出手机记录下这难见的异常天气,可手伸到口袋里却掏了个空。
      ——他居然没带手机出门?
      就在那瞬间里德尔清醒地意识到他一定是在做梦。
      严谨如他,绝不可能同时放下相机和手机孤身出门。
      这倒是难得了,他索性停在原地想了一会。他太久没有做梦了,甚至他不知道出生以来他到底做过几个梦。横竖梦境都是些见不了光的东西,太阳升起之后就会如晨露般消失殆尽。
      ……所以他真的被那姑娘诡异的话蛊惑了?
      里德尔却觉得有点好笑起来,是他自顾自地闯入黛玉的领地没错,可没想到那古旧的庭园如同被施了魔法的古堡般逐步牵引着他做出身不由己的举动。此刻虽说是在梦境里,他却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思维都比之前清晰了几分。
      刚刚差一点他就要求爱了呢。可真是难得。
      女朋友——不用想就知道是一门多不合算的买卖。虽说这姑娘的财产状况大约相当可观,但目前为止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比她更多的,大约黛玉唯一有优势的地方就在于她那病弱的身体,如果她过早死亡,估计也没有几人能怀疑到他头上——她能安然活到现在本就是个奇迹了。
      她看起来很单纯,深居简出,交际圈少,所以应该不会有讨厌的律师团阻碍他拿到姑娘的全部财产。
      但里德尔还是觉得麻烦,为了那并不可观的财产、弱柳扶风般不堪摧折的模样,以及与她本人并不相宜的过分的伶牙俐齿……她只会成为自己的负担而已。
      所以他刚刚在做什么?难道他真的爱上那个姑娘了吗?
      爱。
      一个多么可笑的字眼。
      里德尔皱起了眉头,所谓爱情又是什么?
      Passion, intimacy and commitment.
      Sexual desire, attraction and attachment.
      他不确定。
      说起来这不是他的梦么?他应该可以把控梦的内容吧,比如说,梦见某个现在令他抓狂的人物。
      正想着,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里德尔停住了脚步,对方似乎也有所犹豫,就在对方要离开的时候,里德尔不再犹豫,大步跟了上去。
      那人仙袂飘忽,云髻斜束,这打扮倒是与她平素完全不同的模样。里德尔尝试着去抓她的手,却不期然抓了个空。他看了下自己的手,不禁皱起眉头。
      却见对方施施然行了一礼。里德尔挑眉道:“这又算什么,我的黛?”
      对方却摇了摇头:“我非你所念之人。”
      “在梦里你也要和我演戏?”里德尔抱臂上下打量起这个奇奇怪怪的姑娘,一面回想着他之前想到的人们关于爱情的标准。
      Passion, intimacy and commitment.
      他皱起眉头,似乎没有这样的感受。
      Sexual desire, attraction and attachment.
      似有似无。
      里德尔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在梦里,所以黛玉看起来并不像真实的她么?
      “吾名绛珠,原为西方灵河三生石畔一株绛珠草。”
      ……这又算什么?里德尔只觉得有点头疼,他果然不应该在睡前看她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现在剧情都有点混乱了。
      “我曾受人甘露之惠,因而下界为人一世,原想着将一生的泪都还给他。却不想出了些三生石上看不见的变数,几番纠葛,将自己的心元都赠予一人,自散于天地间,以续他一世命途……”
      听到这里,里德尔心里一紧,只觉得有什么他不想听到的东西呼之欲出。可莫名地,他没有阻止绛珠说下去。
      “……这便是你与黛玉的故事。”
      绛珠安静地看着他,那双眼似喜还悲、波光潋滟,刹那间如门钥匙般将里德尔拽回了那阴雨连绵的从前。大量陌生而熟悉的记忆如刀锋般扎入脑海,他头疼地捂住额角,有汗水蜿蜒而下,勾勒出抗拒的纹路。
      “这算什么……说是我与她的故事……什么可笑的情节,”里德尔惨白着脸,终究认命般冷笑道:“那你又是谁?黛玉,换了个名字而已……难道就想把自己摘得干净了?”
      他死死瞪着对方,只觉得自己就要淹没在这情绪的狂涛巨浪里,双眼不自觉地泛红,双唇却褪去了所有色泽,阴冷如湖底长眠的沉尸。那些记忆,那些疼到他不得不相信的记忆,他的耻辱。那么多年来他想忘又没能忘记的惨痛伤疤在此刻都被这个曾给他欢愉更给他痛苦的女人亲手剜了出来,鲜血淋漓,他却无法再向前半分,更别提按照他一贯的情绪处理方式给她一个简单的阿瓦达索命咒。
      如果可以……
      他真想在一开始就顺从心意掐死她。
      “……你为什么还活着?”男人捂着额头半晌,终于从青筋暴起的指缝间挤出这句话:“黛……或者说绛珠也好,无所谓,名字而已,你为什么还活着?”
      绛珠却再度行了一礼,周遭大雾瞬间散去,但见荆榛遍地,狼走虎啸,绛珠身后一道黑溪汹涌,天际隐有雷鸣。
      “得蒙警幻仙子相助,将我残魂捞往此界,可我既已将心元予你。人离心无法存世,我亦然,因而我未曾活下来,正如你也非真正死去。”
      “所以你不过是一具没有心的躯壳罢了。”里德尔冷笑一声,指着自己的心脏道:“那你是不是想说她在这里,还是想要我把心挖出来还给你?无论你是谁,你当我真的能为你不顾一切吗?你别忘了,多少年过去了,一切早就过去了。何况你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警幻仙子亦明晓此事。”绛珠摇了摇头道:“你恶事做尽,分裂魂灵,原本也将永远消散于天地间,只是你于之前搅乱时空因果,因而出现不少变数,正如你我当下之境。”
      “那又怎样,我活下来了,他们的救世主波特没能杀了我,是我赢了。”里德尔忍不住冷笑道:“别浪费时间了,告诉我如何回到魔法世界里去,无论你怎么把我困在这里,我也不会把这条好不容易得到的生命给你的,何况这是你主动送我的,不是吗?”
      见着绛珠依旧平静的脸,他忍不住恨声强调道:“绝不。”
      里德尔抚上自己的胸腔,感受那其间激烈有力的跳动,他又冷笑了一声,换上了他一贯熟悉的笑容:“如果说这是你的心脏,黛,它确实很好用,如果它能带我回去,那我可以考虑找到一个新的替代品后把它再还给你。”
      话音未落,黑潮乍起,霎时间身前的姑娘如无骨的落花般被漆黑的潮水裹挟而去,里德尔慌忙伸手去拦,可是却如他们初见一般,触手只摸到了一片寒冷的空气。

      18
      男人从昏暗的夜色里悚然惊醒。
      他失神地看着自己向空气中伸出的手,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抓到。
      冷汗濡湿了后背。
      记忆依旧停留在那汹涌浩瀚的黑色潮水中,一时间让他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他又是谁?
      ……他是谁?
      这个世界的汤姆·里德尔?还是魔法世界里的伏地魔?
      ……他到底是谁?
      梦境里那澎湃的回忆依旧如刀刃般洗刷着大脑,他捂着头翻身下床,去拿之前放在桌上的稿纸——那些稿纸竟然崭新如雪,仿佛根本没有书写过的痕迹。
      开什么梅林的臭袜子玩笑?
      是他疯了还是一开始就被那女巫戏弄了?
      头疼欲裂。
      风雨依旧。他看了下时间,十二点,应该已经是正午了,窗外依然一片漆黑,仿佛太阳已然被黑夜谋杀,再无半分光明的可能。
      他转头打开门:“黛!黛玉!林黛玉!”
      没有回应,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风雨打窗的哗啦声,还有墙上挂钟无比冷酷而精准的咔嗒行走声。
      ……他还在梦里吗?
      里德尔用力掐了下自己,无比清晰的疼痛,和他如今的头疼不分上下——看起来并不像又是个梦。
      男人推开书房门,没有人在里面,他转头去了姑娘的卧室,门没锁,他打开门,靠窗的桌子上摆满了书,除此外再没什么别的陈设,床单被褥整理得一丝不苟,似乎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该死。
      他转头跑回书房,书桌上依旧堆了厚重的书本,但向来摆满稿纸的场所如今空无一物……就像从未有人曾在这里没日没夜伏案工作过一样。
      看起来清晰无比,却让人觉得恍如身处梦境。他回房拿起手机,看了眼窗外划过的闪电,找到常用通讯录,拨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是空号……”
      太阳穴依旧抽疼,里德尔捂住额角,这又是怎么回事?他打开聊天软件,试图搜索与黛玉曾经的聊天记录,同样一无所获,那个小姑娘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想了下,搜索了她的微信名——联系人下没有熟悉的头像。
      里德尔打开网页,输入“林黛玉”——没有更多的搜索结果。
      还是梦么?
      他是从刚刚那个梦转头掉进另一个梦境里了吗?而且还是个悬疑向的?
      他要醒来,他需要醒过来。
      一般来说,从高处跳下是最快惊醒的方式。
      但方才手上的疼痛告诉他,至少疼痛是无比真实的,他并不打算做什么莽夫的举动。这似乎不是一个简单的梦境,即使里德尔认为当下他清醒无比,他也没办法如同寻常梦境的主人一般自如地把控身边事物的变化。
      是他被戏弄了么?
      里德尔不禁思考起这一层的可能性,空号、消失的文字和仿佛从未存在过的人……最简单的解释是他依旧在做梦,或者他早就疯了,“林黛玉”并不存在,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那这又是谁的房子?他打开书房,翻开那里堆积的书本……方块字。那么至少这些书是真实的。但他头疼得厉害,他无法判断这些书到底属于谁。
      对了,魔法。
      里德尔皱起眉头,他觉得自己能想起来蛇的语言,一如他从小就掌握了那样。但现在没有魔杖,他还有魔法吗?
      男人盯着自己的双手,低沉的嗓音从冰凉的空气里散逸出来:“库尔巴茨。”
      一朵黑色玫瑰从书页中生长出来,一如久远记忆里课堂上曾出现过那番。里德尔有点不解地望着这朵纯黑的玫瑰,色彩似乎与回忆中的效果有所出入,但这至少证明了,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他并不算完全处于劣势。
      那么,他想找的那个姑娘、那个女巫或者说那个什么仙草,如今又在哪里呢?
      屋里的灯光暖黄,昨日还算温馨的环境如今因为失去了女主人的存在而变得空荡而森冷,里德尔凝神回想起方才梦境里他所看到的景象,大雾、荆棘还有黑色的河水……河水。他转头看了眼依旧喧哗的雨幕,毅然开门走了出去。

      19
      庭园里的玫瑰终究被风雨打落,小镇里一如他来时一般只亮着昏黄的街灯,路上没有行人,似乎整个小镇早已悄然死去,如今他是行走在黄泉路上唯一的旅人。
      伏地魔很习惯这样的安静,似乎他已经在这样的黑暗里走了很多年,走得他快忘记了自己是谁,或者说他其实从未想过自己应当是谁,自从他抛弃了里德尔这个肮脏又屈辱的名字之后,他从不浪费时间去思考这种没任何意义的问题。夜里小镇的景象与白日完全不同,到处紧闭了门窗,老旧的楼宇让他不禁回想起1980年的夏夜,那时候的伦敦也总是在下雨。
      1980年,那时的他几乎已经得到了所有,除了仍被邓布利多牢牢把控着的霍格沃兹,还有应他号召而来的那些来来回回烦不胜烦的凤凰社成员们,但那不会持续多久,他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暴乱和愤怒已经彻底从人心底的幽冥中释放出来,骚乱很快就会取代一切,里德尔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将正式接手魔法部,距离他曾许诺过的一个全新秩序的魔法世界,不过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而已。
      他没想到年少时的取乐对象会那样莽撞地再度冲回他的领地来挑战自己,他带来了那个早应被自己抹杀的屈辱过往——一道东方灵魂的残影。
      真是可笑。
      他不明白诺德为什么还会找上自己,一枚早已被他抛弃的戒指,一个早已将他抛弃的灵魂,难道那个傻子以为全世界都像他一样被一个影子迷惑得头脑发狂吗?
      或者说都称不上什么感情,不过是少年不谙世事时虚妄的迷恋罢了。
      伏地魔自诩是个礼貌的绅士,他自然给了故人应得的回报,他当着艾伦的面将他的亲哥哥施了不知道多少次钻心咒,并没有一如既往地开场便送给他阿瓦达索命,或者说是优待也好,或者说是习惯也罢,看着那老头在地上疯狂打滚扭曲如蛆的模样,他一如既往地觉得有趣,但又实在无聊。
      梅林知道,他不想从伊恩·诺德嘴里听到任何有关林黛玉的消息,尤其是他不知道的部分。梅林知道他研究了那么久,找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最后这道残影竟然躲在那枚戒指里。
      她果然在躲着自己。
      他就知道,如果不是她在躲着自己,他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他觉得在看到那段一闪而逝的残影之后,胸腔里的心脏狂跳到几乎疼痛的地步,似乎是那颗不属于他的心在这时终于有了一点不属于他的自我意志——这情感不可能属于他自己。
      他称自己为Voldemort,飞离死亡,偷走死亡,伏地魔大人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她是自己的东西,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无论是否只剩一道残影,都不能允许其他渣滓染指。
      可惜不是他亲手结果了这废物,大约是伊恩那被折磨到几乎疯癫的模样实在太过难看,艾伦第一次违背他的命令,在他之前发出了阿瓦达索命咒。伏地魔转头看了下自己这向来得力的手下,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只可惜那早已如蜡般扭曲的面容根本看不出来他真正的表情如何。
      “Avada Kedavra。”
      绿光闪过之后那个身形修长的手下应声而倒,伏地魔摸了下纳吉尼的头:“乖,他们不好吃,也许做阴尸倒是合适。”
      他抬起头时,瞳孔骤然紧缩,在一闪而逝的瞬间,地上只躺了两具尸体的空荡室内,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幽灵。
      和过往她所有模样都不同,苍白的,沉默地,冰冷到极致的,可以真正被称为死亡的东方幽灵。
      眼前短促地闪现了暴烈的白光,一切都被分割为喑哑的黑白两色,回忆戛然而止,雷声随后而至。他已经靠近了河岸,和白天所见的激流截然不同,纯黑的河水上看不见半片白浪,荆棘丛生间,他看见那个姑娘独自撑着长蒿站在江心木筏上,波浪太大,她的木筏在江中时隐时现,暴雨和波涛吞下了所有呼喊的声音,她并没有看向自己。
      伏地魔连忙向河岸跑去,天知道现在他为什么用不了幻影移形,这该死的地方,如果让他全部想起来又什么也不让他做,那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Petrificus Totalus(统统石化)。”
      身体比自己想象中更快一步反应过来,或许他该感谢这是他二十来岁的身体状态,伏地魔一个侧身躲过这咒语,顺势直接翻滚进了河边的草丛中。似乎对方并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愿,他皱眉往外望去,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珍珠白色身影,没有双腿。
      ……幽灵。
      ……安格里克。
      这他倒是能够理解,如果这些回归的记忆属实的话,安格里克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所以现在算什么?打算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吗?伏地魔不禁冷笑起来,双手握拳,这个地方似乎限制了他的魔力,何况他如今并没有趁手的魔杖。不过如果安格里克出现在这里……他转头向黑河望去,那个姑娘还算是真实存在的人吗?
      看着安格里克不紧不慢朝这里飘来,伏地魔皱起眉,情景于他太过不利,他只能搏一把。
      “嘿,朋友。”他大大咧咧从草丛中站起身来,面带笑意:“好久不见,你有话想对我说,对么?”
      “哦,朋友?”安格里克竟也真的停住了脚步,他讥讽地笑起来:“真是好久没有听你说过这称呼了,我的好、朋、友。”
      “可我不明白,明明我出差之前你还不是这样……”伏地魔装出一副不解的模样:“这里到底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可对方只是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嘴角的冷笑更加明显了:“你知不知道,当你演戏的时候,整个人都太完美了,完美到虚假。”
      “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你看穿了,那大概也算不上什么完美,只能说是拙劣而已。”伏地魔耸耸肩,大方地承认道:“但你没有动手,如今的我毫无还手之力。所以说,你确实还有话想对我说。因此我觉得……你也许不介意多花一点时间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毕竟杀掉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带不来什么快乐,对么?”
      “那你倒是很能理解我。”幽灵安格里克冷笑道:“对了,你一直是这样能理解我的人,我的好朋友,能死在你手里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别的结局大概也不会比这更好了。”
      “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伏地魔认真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幽灵却只是冷笑一声,倏然消失在空气里,伏地魔心下一紧,只觉得有几双冰冷而腐烂的手抓住了他的腿,直将他拽入冰凉的水底。
      江水灌入口鼻,氧气很快就被消耗殆尽,他睁大双眼想要推开这些水鬼,它们却如蚁群般密不透风地涌了上来,或许该得益于他的冷静或是过人的记忆力,他很快在其中发现了似曾相识的面孔——是被他杀过的人。
      真是壮观,原来是噬主的阴尸军团。伏地魔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只手涌了上来又被他奋力折断,但还是有更多阴尸围了上来,他只想冷笑,这东西在战争时倒没发挥多大效用,没想到在这里却把他自己给实实在在坑了一把。
      力气逐渐耗尽,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意识却以想象不到的速度迅速运转。
      他不甘心。
      他现在还什么也不知道,好不容易似乎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却在这个诡异的梦里体验了一把真真实实的阴沟里翻船。说起来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为什么他还没有醒来?
      一支长蒿突然撑到了他面前。

      20
      “你醒了?”
      入眼是林姑娘淡然的面庞,她坐在书桌旁正捧了一卷书。里德尔撑着头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薄毯也随之滑落:“……我这是在哪?”
      姑娘却含笑看了他一眼:“梦中又和谁相会去了?现在还没清醒呢?”
      “梦?”他看着面前摆着的笔电,上面的网页显示着曾经的搜索结果:“How do I prove I’m not gay?”,他皱眉关掉了网页,打量了一圈。客厅的陈设一如既往,窗外恼人的风雨似乎终于停了,只是天还是阴沉着,云雾没有化开。
      “库尔巴茨。”
      他呢喃了一声。
      “……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姑娘夜莺般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之前所有……只是单纯的一场梦?
      “我怎么睡着了?”里德尔忍不住开口问道。
      黛玉歪起头打量了他一下,笑道:“是了,一贯工作起来要钱不要命的记者先生怎么会睡着了?难不成是梦里那相好的姑娘给你发奖金了吗?”
      “你难道不该怀疑是自己女性魅力不够吗?”里德尔并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一个活人连梦里的虚影都比不过。”
      说完他便意识到不对,因为黛玉依旧不恼不惧地撑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双唇轻启:“是么?可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活人,有什么值得比的呢?”
      “这玩笑并不好笑。”
      里德尔皱了眉去抓黛玉,这次他终于没有扑了个空,姑娘细瘦的手臂被他抓在手心,略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跌进了他的怀里。里德尔用了吸了一口姑娘身上传来的浅淡香气,惶惶然一个晚上的心仿佛在此刻终于获得了难言的宁静。
      “……这一点也不好笑,黛。”他半跪在她身前,埋首于她纤细的脖颈间,姑娘嶙峋的锁骨硌得他并不好受,但他却舍不得放松半分,生怕她又忽然消失不见。
      “放开我。”黛玉却没有回应他的热情,她自知自己的力气根本无法抵抗这个成年男子,她等了一下,对方却依旧没有放手的迹象,姑娘只能再次开口道:“放开我,伏地魔。”
      里德尔猛然瞪大了瞳孔,他转头去看这个怀里的姑娘,却见得她别开了脸:“时间快到了。如果你还想和我好好说句话,你就放开我。”
      他执拗地将她的下巴掰过来与自己对视,看着她那清澈的眼瞳中倒映出自己阴沉的脸色,他蓦然笑了起来:“这次又在玩什么招数,我的好夫人?”
      说完,他垂眸吻了上去。姑娘的唇瓣一如既往地甜软,是他熟悉又渴望的味道,他睁大眼睛看着她的挣扎与推拒,唇上被她咬了一口,血腥味溢满了二人的口腔,他报复般在她的唇上也咬了一口,这才不依不饶地放开她。
      被鲜血浸润过的双唇越发艳丽,衬得她的肤色越发地白,仿佛那个谣传是天底下最美的白雪一样,像一个诱人的精怪。里德尔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可不就是一个惑人的妖精?迷惑了他那么多年,连死了都不放过他。
      姑娘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这次他没躲开,任凭她的指甲又给他划出几道猫抓般的血痕。
      他不甚在意地偏回头再次居高临下地打量她道:“看来这次我没认错,果然是你,黛。终于肯见我了?”
      “明明是你……”姑娘气极反笑:“也真不愧是你,一百岁的老头子还在这里耍无赖。”
      “那又如何?难道像你一样坚持那些可笑的清高?那种东西早就过时了。”里德尔微弯了嘴角道:“倒是你,和我作对了那么多年,躲了我那么多年,现在终于肯真正见我了?那个什么警幻把你复活了吗?所以你打算把她送你的这条命再给我一次?”
      最后的问题他说得很慢,即使嘴角保持了上扬的幅度,却依旧给他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威胁意味。修长的手指从下颚往下游走,停驻在姑娘纤细的脖颈上,又将其牢牢裹住,感受着她的脉搏在自己的掌心奋力地跳动,他不禁笑得更欢。只要他想,只要他再用一点力气,他就终于可以亲手了结这个盘桓多年的噩梦。
      姑娘似乎感受不到窒息的痛苦般直视他,可脖子上越来越收紧的力气让她难以开口,就在他们都要以为一切就将了结于此时,里德尔突然收了手。姑娘偏过头剧烈地呛咳起来,里德尔拍了拍她的背,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我好像全都想起来了。”他缓慢地开口道:“在我被那个救世主波特杀死之后,我来到这里后的所有事情。”
      黛玉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神情被藏在垂下的黑发间看不真切,雪白的脖颈上泛起一圈红色的掐痕。
      里德尔伸手尝试去触碰那红肿的地方,姑娘因呛咳而泛红的眼睛瞪了他一眼,想要躲开但是没有成功。他轻柔地抚上去,和方才的癫狂完全不同的力道,落在长颈上,痒得她分外难受。
      “……你住手罢。”
      姑娘原本宛转的声音此刻嘶哑得可怕,看来刚刚伤到的喉管并没有完全恢复,她别开脸道:“汤姆,住手罢,结束了。”
      “结束了?”里德尔的双眼黑得仿佛吞噬了所有光彩的旋涡,半晌,他轻笑了一声道:“折腾了这么多年,就这样结束了?”
      “你还活着,这是最后一次轮回,时间到了,你与警幻的赌,是你赢了。”姑娘叹息一声,却突然笑了起来:“汤姆,你也不是没有心的,对么?”
      里德尔神色骤变,他慌忙想阻止什么,可姑娘的身体却如他年少的噩梦般再度散成了雪白荧光,尽数飞进了他的怀抱。
      “既是你赢了,那我从此便只能做你的心了。”
      姑娘的尾音仿佛散在了空中,他的心脏再度剧烈地跳动,里德尔捂住了胸口,这次的融合却让他感受到了切实的疼痛,与钻心咒不同,那种疼痛从里到外,几乎抽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从未有过的汹涌的情感体验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又将他从里到外洗刷了好几遍,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瘫倒在一片黑暗里。
      等到眼前的黑色散去时,只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与他之前所见的景象都并不相同,本来不过寻常景色而已,他却觉得自己的情绪似乎因为这样的风日水滨而情不自禁欢喜起来……太过新奇的情感体验,以至于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原本上扬的嘴角。
      眼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彩绣辉煌的神仙女子,男人的眸色却黯淡了些许,才开口道:“我赢了。”
      警幻点了下头,又叹息一声:“情天孽海之境,已过九九八十一次轮回,尔未迷本心,还找出了真绛珠所在,此番赌约是尔赢了,此处回头去,便是尔来时路。”
      “我的魔力没有回来。”里德尔打量了一下自己干枯的双手,现在的他是真的成了黛玉口中一百岁的老头子了,他转头看向那条路的尽头,一条与此间景物格格不入的黑色长河在那里静谧流淌,河岸上躺着一艘木筏:“我猜,即使回头,也不一定是我的世界了吧。”未等警幻回答,他又快速道:“既然我赢了,我打算换一个奖励。”
      “尔以凡俗之躯,只因骗了那傻绛珠一颗心而至此地,依常理言,你恶事做尽,三魂七魄皆失,断不可再入轮回,”警幻冷声道:“尔莫要得寸进尺。”
      “那又如何?”里德尔浑不在意道:“结果已经是我站在这里了,过程并不重要。而且我猜回去也不过是把我送进你说的那什么轮回而已。”他冷笑一声道:“让我变成一个麻瓜过完一生,这就是我赢了赌约的结果?你们这些所谓的神仙也太看不起人了,我、是一个巫师。”
      警幻被他这无礼言论气得扬手一挥,霎时飓风四起,转瞬二人已身处黑河木筏之上。警幻冷声道:“此即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迷津之水可映尔前尘之事,尔且往下看,若非吾助,这水中怨鬼可甘心这般放了你去投生么?”
      里德尔并没有依言往下望的心思,可当他想要回绝之时,心脏却骤然疼痛不堪,他只能别了脸往下看去。漆黑的河水里密密麻麻地站着所有被他杀戮的过的灵魂,那些依旧熟悉或是早已被遗忘的面庞都冷着脸望向他。他冷笑一声,却骤然在那些尸体中央看到了一个雪白的幽灵。
      她安静地躺在水中央,紧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样。
      “她为什么也在下面?”里德尔猛然变了脸色:“她不是你朋友吗?你怎么就让她躺在那里?”
      警幻却冷笑一声:“皮囊而已,尔既赢了赌约,那绛珠之命自然……”
      可话音未落,只见水花四溅,那人竟扑通一声跳了下去。警幻制止不及,只眼睁睁看着湖底的水鬼夜叉们霎时全向他涌了过去,鲜血从黑色的湖水中散溢开来,不过片刻伏地魔苍白枯瘦的身体就被淹没到了血污之中。
      而那团血污的源头却在这层层包围中奋力地想向那沉睡的姑娘的所在靠过去,可他终究还是抵不过湖底水鬼们的怨气。伸出的手被咬断撕裂,白骨拉扯着筋肉分离开来,那泛红的眼眸终究失去了神采。
      警幻忍不住摇了摇头:“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言罢,终究是挥手将那具差点被咬碎的身躯捞了上来,男人仅剩了半条手臂,他依旧转着头死死瞪着水底那具尸体,开口便是一嘴鲜血:“你为什么不救她?”
      “吾若是亦捞起她,则那皮囊立时便灰飞烟灭。如此,尔也要吾‘救’么?”警幻冷声答道:“人没了心怎么活?水底的不过皮囊而已。”
      等到四肢终于被再次接上,男人皱眉沉思了许久,半晌,他才捂着心脏开口道:“我输了。你们的目的达到了。”
      警幻挑了下眉,就听到对方继续道:“我看似赢了你的赌约,没有在那些轮回里自杀,也没有疯掉,更没有杀掉真正的她——如果我真的杀了她,因为她已经是我的心脏,所以我也一定会死,对么?”
      警幻略微颔首,没有否认他的推断,里德尔冷笑道:“我没有杀她,所以我能活下去——用她的命,我和她只能活一个。”他的手抚上胸口,咬牙道:“赢了的结果就是你们让我重生,用她的这颗心——而我并不需要的这颗心。”
      “那我从此便只能做你的心了。”
      黛玉的叹息犹在耳畔,男人忍不住颓然地笑起来,这颗心真是不适合他,随时都会疼,它掺杂了太多他不需要的情绪,才会怂恿他方才放弃理智宛如自杀般跳下河水……
      是了,当时他走到波特家里时,原本熟练的咒语意外地发生了反噬,只有他知道,在绿光打向那个婴儿的时候,他看见她拦在了摇篮前。
      他近乎惊惶地被这道幻影所迷惑,绿光徒然回转。如那个讨厌的邓布利多所言,他败给了爱。
      不是什么与他毫无关系的母子情深,他只是再次败给了黛,他输给了自己的感情。
      陷入旋涡中的人,从来不止诺德一个。
      “我输了。”男人抬起头,看着警幻一字一句冷声道:“你们真是聪明。你把这颗心还给她,这颗随时随地会让我不由自主的心……我不需要了。”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
      凭什么只让他受着?
      一生一次,一期一会,飞蛾扑向烈火,再无回转之期。
      莫若不相见,自可不相思。

      21
      离恨天外的迷津渡口上不知何时起多了一个怪人,他每日太阳初升时沉入水底,受尽水鬼的撕扯啃咬,白昼褪去时又从水底缓慢地浮上来,那身被啃咬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躯体此时又长好了肌肉,只留下纵横的疤痕。
      偶有后来的女仙心生好奇,趁着那怪人上岸时用风吹开了他的斗篷,便见得那斗篷下是一张苍老又如同被灼烧过一般诡异的怪脸,那怪人纯黑的双眼只是淡淡向她那里看了一眼,似乎发现了这恶作剧,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伸出他枯瘦而满是青筋和疤痕的手将斗篷又盖了回去。
      那女仙却是第一次见如此可怖样貌,忍不住回身去问了旁人。知情人听了,不过长叹一声:
      “他是犯了罪的人,本不应留在这里,只是偶然遇了一段风月,又有未偿之恨,因此留于此间赎罪而已。世间女子最是心软,你只看他如今日日受苦的境遇便心生不忍,却不想若无从前因,何来今日果?只随他去便是了。”
      女仙懵懂点头,便也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那怪人倒也无所谓这偶然窥探的稚嫩目光,他只是每日机械般重复着自己单调的行程,沉入水底,受尽撕咬,爬上河岸,等着身上的肌肉重新长好愈合,然后缓慢地走到一巨石边上,将他从迷津里取来的甘露倒在一株小草上。
      他不说话。
      偶有夜风吹乱他的长袍,有心人便能看见这沉默的人胸腔里原本属于心脏的部分空空荡荡。
      远处金碧辉煌的宫阙里时而传来仙子们袅娜的夜歌声: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1]

      [1]李白《秋风词》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311597/10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