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您说的，我都明白。”戚明月垂放在膝盖上的手暗地里默默紧握，泄露了她心头的挣扎不绝，“但这终究关乎薛家整体的利益，阿篁他不会同意的。”
　　她了解她的丈夫，受薛老爷子的影响，他将薛家的整体利益视为最高利益。戚宇所提计划虽然对他也有利，但究竟伤到了薛家，薛篁并不会乐意做这笔交易——更何况，这场交易，还需要她和他夫妻俩亲自来谈。

　　“不，明月。薛篁他会同意的。”戚宇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犹疑的理由。
　　他的笑脸后藏着积年累月的老谋深算和野心勃勃，慈祥和蔼的眼神深处另藏着冷漠无情的精光，言语幽幽地提点她道：“只要你能够说服他，让他相信那只是必要的牺牲，我们必然会迎来双赢——这只是利大于弊基础下必要的权衡而已。”

　　“只是借机让薛荔离开权力中心，顺带限制一下薛木萧的实权而已，这是舆论当前即便只是装装样子薛家也必然要做的事情——你们只需要趁机‘假戏真做’，薛家便是你们夫妇的了。”
　　“你和薛荔向来不对盘，你若是顾忌薛篁的颜面，便自己担了。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为了薛木萧，薛荔不会和你硬碰硬的。到了该退的时候，她自然会退得干干净净……情况再好一些，这些事情足够把她压垮了，到时她已无力应付，自然由着你们了。”
　　“只要将实权如数收归在手，其余的便都不是大问题。”

　　“薛杜比起薛木萧来，确实差好多——但是在你们这一辈上，薛篁还是占优的。薛荔无力经营，家主实权统归薛篁，薛老不会有意见的。”
　　“顾忌薛老情面，收权之后别亏待薛荔那一脉。无论薛老活多久，该做的都做漂亮了，自然不会落人口舌。”

　　“薛杜到底是你和薛篁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还是要好好用心提点敲打一番的。具体的经营打理可以下放，但是他作为未来的家主不可以不懂，这才不会被人欺瞒和算计。最重要的是，要会做人——我们这个圈子，不是那么好站住脚跟、混得风生水起的。”
　　“我和薛老，你和薛篁，若是有幸长寿，精力还算可以，便自然能让他那小崽子狐假虎威占几分便宜。但若是日后没了我们呢？他要是没有足够的根基和人脉支持，即便薛木萧不抢了他的，薛老百年之后，薛家和外面，都不会少了狼心狗肺的来觊觎算计。”
　　“他要是自己没本事站得住、算得过，都是一场空！说不定还会被哪家的报复，落得个更加不是人的境地——现在他好歹还能仗着内外局势平稳，自由自在地做个纨绔。”
　　“你和薛篁要是没时间精力或是力不从心，就趁着你爸爸我还有两口气，把那孩子多送回我这里来，我替你们磨砺磨砺他。”

　　戚明月沉吟许久，最后还是暗了暗眼睛，被戚宇说服了：“是，爸爸。”她这样温顺地答道。
　　“只是……爸爸，我可以确定我有办法让薛荔从薛家的权力中枢退下来，但是薛木萧，我却是没有把握。”她皱着眉，惴惴不安地和戚宇分析道，“事情闹起来的时候，薛家内部集合过，老爷子完全没有放弃薛木萧的打算。”
　　“即便薛荔不争，我恐怕老爷子也会为了他那最得意的外孙留有后手。”

　　眼下能否趁机得势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最后的结果。
　　他们纵使有能耐现在趁人之危把薛木萧的掌权范围给收缩了，但凭借老爷子对他的偏爱程度，大可以事情平息之后亲自坐镇把他再搬回来，那他们便是功亏一篑了。
　　毕竟戚明月一直很清楚，他们最后要针对的，不会是年纪大了渐渐懒得去计较和争夺的薛荔，而是自小便一副好牌、出类拔萃、备受青睐的薛木萧。

　　戚宇成竹在胸地笑笑，低声道：“我了解薛老。短期之内，他不会这么做的。”
　　“他固然看好薛木萧不错，但是这次的事情不是白发生的——薛老的心里还是有分寸变化的。”
　　“他当着你们的面，依然对薛荔和薛木萧好声好气，确实就是在表明他对继承人的明确态度，摆明了偏心给薛木萧撑腰。”

　　“但是我也说了。眼下薛篁和他自己都还在，并且尚有精力，因此薛木萧的统权不会来得太早——更何况，还有了这次的‘意外事故’的影响。”
　　“如果说，以前薛老只是为了顾全你和薛篁的面子的话。如今，他要打算将大权统归薛木萧，在此顾忌的基础上，还要多一段对薛木萧的观察留看。”
　　戚宇越往下说，越是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戚明月望着她的父亲，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嘴角渐渐爬上了细小而又嗜血的点点笑意，在他和善可亲的脸庞上，渐渐涟漪一般地扩散开来……
　　“当家作主者，讲究大局为重，利益至上。对于接班人，天才和庸才二选一，薛老自然是会选择天才的。”
　　悄无声息间，那嗜血的笑意爬至了他含笑平和的眼底，戚宇缓缓拖长了声音，用一种看上去平易近人但是细听阴恻恻的语调，轻轻地笑道：
　　“那么——若是疯狂的天才和正常的庸才二选一呢？”

　　“明月。如果你是薛老，你会怎么选？”
　　戚明月僵直了脊背，彻底地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是一派惶恐不安退去之后翻滚而来的又一阵类似喜极而泣的情绪。
　　短短半天时间里，她似是一口气经历了人生当中最为凝练精彩的大喜大悲。

　　戚宇看着她拨云散雾般逐渐明亮起来的眼眸，唇边的笑意更是毫不掩饰地加深了，此时此景之下，还多了几分颇为温情宠溺的无奈和耐心，继续徐徐地“揭秘”道：“如果薛老渐渐地不得不确信，薛木萧是一个无法大局为重、家族利益至上的天才，是一个注定无法为薛家甚至于他自己所能够控制和收拾的‘王牌炸弹’——”
　　“那么站在一位理性的掌权者和监督者的角度，我相信他即便再痛心、再遗憾，也会为了家族利益的稳妥起见，不得不选择看上去更加保险靠谱的方案。”
　　“而接下来薛杜要和薛木萧争的，便是谁能够更高效和确然地，达到薛家和薛老心里‘更加保险靠谱的方案’的目标。”

　　“若是比能力才干，薛杜确实吃亏。但是此情此景之下，这或许也正是薛杜恰到好处而又不可多得的优势了。”
　　“如此天赐良机，若我们还不好好地把握，岂不是太可惜了？你说是吗，明月？”

　　这一回，戚明月是真心实意地微笑了：“我觉得，爸爸说得很对。”
　　“那阿篁那边……”

　　“用情还是用理，看你自己。”戚宇长叹了一口气，伸手颇为亲昵地戳了戳戚明月高贵的额头，故意装作一副怒其不争、气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叹道，“你啊你……”
　　“你倒是老是惦记着他——他回去要是不赞同你，你就让他也礼尚往来地用心替你想想！就算不能为了你对不起他妹妹，他也得考虑考虑薛杜。小杜那孩子就算再不争气，到底也是自己家的孩子，总算比妹妹家的儿子更重要了吧？！”
　　“薛篁是个脑子拎得清的，你只要好好和他说，他自然会想明白的。”

　　可自得知消息以来，那油然而生的直觉上的不安感仍然如影随形地盘旋在她的心头。戚明月虽然下定了决心，但还是对此有几分担惊受怕：“那如果，他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呢？”
　　“那就软硬兼施，逼他快点想明白。”低头气定神闲地品着茶的戚家大爷漫不经心地笑着回答道，似是并不觉得这个问题会出现似的，因此也随口应得很随意。

　　但熟悉自家父亲的戚明月，读得懂她父亲这一重意思的语气和目光。
　　戚宇缓缓放下茶盏，掀了掀眼皮，懒懒地继续答道：“实在不行，我们戚家也不是吃素的——薛老无论如何，都是要给我们戚家几分情面的。”
　　他假意含笑的温和眼色与微笑里，藏着冷酷无情的尖刀和不屑一顾的冷笑。

　　“无论是今日如何对你和小杜，还是日后如何，都是顾忌了戚家的结果，自然不敢亏待了你们。”
　　“老实稳重”的戚宇继续慢吞吞地说道，用稀松平常的唠家长里短的语气，以一种爷俩好久没闲聊喝茶的姿态，再自然不过地算计谋划着最冷血狠厉的报复。

　　他转过头来笑容慈祥地看向戚明月，心情轻松愉快地悠悠道：“不但如此，他日薛老式微，薛家不可避免地要有一番内斗争权的风雨，我们戚家也始终是你和小杜说一不二的坚定靠山，足够让你们不怵薛家之内危机四伏的八方敌意了。”
　　“——可到时候，薛木萧可是薛荔和姚夫强两边都靠不到的了。”

　　“是了。”戚明月也不言而喻地跟随着父亲染上了轻松愉快的笑容，渐渐放松了姿态，亦是一派父女闲谈的惬意闲适的神色。
　　“爸爸您放心。为了小杜和戚家，明月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戚宇悠然自得地晃荡着脑袋，很是老年生活地信口拈来唱了几句戏文。听戚明月这么说，有些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老顽童似的恨恨地反驳她道：“不只是为了小杜和戚家，也是为了你和薛篁。”
　　他一副煞费苦心却还好意不被理解的委屈不平的别扭模样，仿佛与传说中工于心计的戚家大爷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似的。

　　戚宇靠在椅背上，抱着他心爱的紫砂壶，忽而又摆了摆手，一副“我大人大量就不和你们这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多计较了”的样子，就此终止了这个话题。
　　“等事情结束后，不仅是你们，老薛估计也会谢我呢……毕竟，我这也是为了薛家好。”
　　城府极深的老狐狸依旧厚颜无耻地喃喃念叨着，演得一手感人肺腑的上好戏码，尽显上位者狠绝的心计手段，也充分贴切符合了谌家对其老幼一致的“靠不住”的暗中评价。

　　“若是一切顺利，也算是我对得起这段姻亲缘分和两家的列祖列宗了。”
　　戚宇“憨厚”地笑了笑，大老实人似的心满意足地“诚心憧憬”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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