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当夜，宁春风回了春风楼。天下太平，似是无事发生。风平浪静里，殊不知那二十多年前的一页，已经被彻底地翻开。
　　阴界联盟聚首夜雨池的时候，已不知是静默还是唏嘘。
　　最先叹气出声的，倒不是向来由于最为年轻所以最为活跃的寻白羽，而是难得一脸肃然以至于压制住了他本身眉眼间自带流痞气质的石惊风：“谌古到底是个精明的商人。他这生意从一开始就不是打算和妖界谈的。”
　　谌古的目标一直是上界，只可惜谌北未曾看透这一点。
　　父母的苦心孤诣和呕心沥血，往往在飞蛾扑火和以卵击石这两件看似极为不自量力的事情上得到鲜明而震撼人心的体现。

　　坐在寻白羽身边的越平明眼神暗了一暗。
　　楚润不咸不淡地暗暗瞥了他一眼，兀自转移了话题：“谌北的动作很快，今天便径直去了戚家，孩子们来报，说仅一天，他便和戚大爷谈得差不多了。戚家这边虽然说表面上没有明确示意，但其实已经被说动，只是碍着薛家那边的面子罢了。”
　　“实话实说，谌大少爷确实是个人才。”寻白羽驻留人间多年，商业江湖和上位者圈子他与楚润两人都是浸润多年的，和谌北接触不少，再加上另一重特殊的非人类身份，对谌北的评价可以说是比较客观的了。

　　谌北这一招，不仅手法干净利落，直击要害，而且避轻就重，着实手段高明。阴界联盟都是明眼人，暗中观察的时分都不由得为谌北的效率大力点赞——阴界联盟要的就是这种优秀高效的人类合作伙伴，有其父必有其子，谌北果然厉害。
　　只是越平明接触事务较他们晚很多，这又是他第一次被带着坐到夜雨池阳明楼里来，所以一时还有些茫然。
　　寻白羽侧头，对越平明那张保持着毫无波澜但是底下泛着半知半解的冰山脸风和日丽地笑了笑，很是贴心地进一步解释道：“越过现当权的戚明月，直接上门和叔外祖父谈，此高明之处其一。”
　　“利用戚家打击薛家，暗中以利益离间之，而不是亲自下场明脸摊牌，此高明之处其二。”
　　“明面上目的在于借助薛家和程家的宿怨打击薛荔一家势力，帮助戚明月家势力掌权；实则立志于为报复戚家和薛家当年背后捅伤父母，要他们两败俱伤。利益诱导下，明暗交织，难辨真假，逻辑严谨，思路闭合，有理有据说动戚家大爷，此高明之处其三。”
　　越平明向他点了点头，懂了。

　　默默旁观的石惊风：……还别说，感觉那啥有点甜呢。
　　郑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含笑问道：“阿艳还没到吗？”
　　近日里他们鬼艳大人可以说是很忙了，堪称日理万机也不为过，整天到处奔波不说，已经情非得已地迟到了几次了。
　　话音刚落，阴阳微微抬手，楼阁朝南的那一方落地雕花木窗听话地敞了开来，在众人眼前铺展开来整座央京城今年四月最后一个夜晚的连绵夜景。明暗交错，灯影憧憧，远处天地光影的交界线似是有隐隐的蓝色鬼魅地漫溢流走着。
　　细细定睛一看，会发现是一簇鬼火迅猛得几乎无影地向这边流窜过来，来势汹汹。再仔细一瞅，发现那团鬼火里面站了两个两个人。
　　片刻之后，那团鬼火“咻”的一声钻入了北黎庄，飞过夜雨池，在平静如镜的池面上闪过一道幽暗、隐秘而又鬼魅的残影，而后势如破竹地从朝南打开的落地雕花木窗里进入。

　　随着两人脚步落地，他们周遭的鬼火猛地向四周炸裂开来，在炸裂的过程中直接干净利落地用火焰将木窗关上，之后便迅速褪色了一般地消失。除了木窗被关上之外，阳明楼本身的建筑和木材都未曾收到鬼艳鬼火的丝毫损伤。
　　夜雨池与鬼艳同属阴冥之界，同根同源，力量并不会对彼此造成冲突和伤害。只不过那站在鬼火中间的还有一个身为鹿仙的陆允绰。
　　陆允绰道行不浅，并且是入了仙籍，故而在面对鬼艳霸道而天然的鬼火力量时还能够应对得游刃有余。但他终归是阳明之界所辖妖界中出来的人，鹿族属阳，忽然置身阴冥之界所属的夜雨池地界，还是会感到从脚底向上油然而生一丝凉意。
　　更何况夜雨池还有这么多位阴界联盟的人坐镇，可谓是气势凛然。鬼艳直接把他带到阴界联盟深夜开例会的地方，这一举动可以说对他很不客气与友好的。想来也是他之前装聋作哑、打太极惹恼了这位鬼火之神，现在有意要冷下脸来给他一个下马威的了。
　　今夜，阴界联盟怕是无论如何都要从他嘴里把他们想要知道但是他却没有告知的事情全部给挖出来的。否则，且不论别人，他身旁这位鬼火之神鬼艳大人就不会同意放他走。

　　着陆后露脸的鬼艳面色还带着些冷，许是与陆允绰先前的不配合有关。但一码归一码，她转头对阴界联盟诸位同事好友的态度还是无比亲切与友好的。
　　“不好意思，我又迟到了。”鬼艳无奈地做了个“抱歉”的动作，动作利落地落了座。鬼艳本就是仗义援手，众人感激都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怪罪于她，郑晗浅笑着应了一声“是鬼艳大人辛苦”，便好声好气地把这话题给带过去了。
　　鬼艳落座后，众人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了不知道是被“请”来还是被“绑”来的陆允绰。作为当年半妖事件一系列闹剧的重要人证，阴界联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的。对此，陆允绰也早就明白，所以早有准备。

　　陆允绰自进来后便没有说话，一脸好脾气的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鹿瑶在阴界联盟里从来都是知心温柔长姐的属性，见鬼艳脸色不好，便叫人如沐春风地解围，态度很是友善亲切地招呼陆允绰坐下。
　　只是鹿瑶这位临世监总管监主友善亲切是真，腹黑精明也是真。她招呼陆允绰落座的位置很是巧妙，偏偏要他坐第三面。
　　也就导致了原本分坐两边的阴界联盟等人可以同时“耿直”地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理由也很充分，来者是客，而且是贵宾，当然要以礼相待。陆允绰是阳明之界的人，东西为阳明之界常坐朝向，便予之坐西朝东的尊位，怎么样，够尊重，够大方吧？

　　当然，这也与阴冥之界的规矩并不冲突，因为阴冥之界是南北向为常态的。
　　阴阳位次最高，坐北朝南的主位自然是她的，云胡坐在她的对面。
　　依兰、越平明、鬼艳和石惊风都是身份特殊的阴界联盟成员，因此分别坐在最外侧。楚润和寻白羽在位年岁资历不及，因而坐在阴阳左边。楚润资历和级别都更高，所以挨着阴阳坐。依兰和越平明分别是他们带来的人，自然是坐一起的。谁带来的坐谁对面，简单明了。
　　鹿瑶、郑晗在位年岁资历皆长，坐在阴阳右侧。郑晗所辖平生监事务更加繁杂，理论上来说比同事们高半级，因而唯有平生监有石惊风那么一位“副监主”一同来参会，因而郑晗挨着阴阳坐。石惊风作为副总监自然坐自家领导对面，鬼艳则常常和鹿瑶一道坐。
　　出于鬼艳和鹿瑶在人间打交道的深厚情谊，郑晗和石惊风的领导兼朋友关系，再加上鹿瑶和郑晗密不可分的同事好友兼“夫妻爱人”情义，鹿瑶一直和郑晗一起并排坐，从而导致了石惊风哪怕对鬼艳大人唯恐避之不及现实中却还是不得不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的“悲惨命运”。

　　当然，这只是他们今日在此间楼阁中按照楼阁内的桌椅布局确定的作为规矩。以往茶话会其实不会太在意这个，都是可以随意调整的，唯独正式的例会或是礼仪才会如此端庄慎重。
　　今夜便是为了群“审”陆允绰才会人员如此齐全，阵仗如此肃然。陆允绰是隔壁界内的人，阴界联盟有理相请寻求援助，不但全员皆本尊形态出席，还特意把地方定在了阴冥之界在人间地界平面上意义最高的直属地夜雨池，礼仪井然肃穆，传出去是一点错也纠不得的。
　　——仔细斟酌定义鬼艳究竟是如何设法把陆允绰这位在阳明之界中份量不小的妖界长老给“请”过来的除外。

　　“今天从宁春风那里知道了些陈年往事，我等心里还有几分疑惑，所以特意请了绰爷您前来为我们解惑，还望绰爷莫要推辞。”楚润巧笑倩兮地把话给接了下去，圆得彬彬有礼、直接漂亮。
　　楚润是阴界联盟兼上界在人间的门面，说话和控场的分寸都极好，长相也讨喜，既看上去温柔优雅，又显得公允近人，再加上位分的加持，因而素来“外交官”的角色非她莫属。不仅对付人间总府不在话下，非人类界也要给她几分薄面以示尊重与回馈。
　　阴阳虽然淡漠寡言，但也因此显得更加肃穆凛然，更具尊神气质。她和楚润两个人搭挡，效果类似于蔺逐与肖允的好兄弟组合，一冷一暖，相辅相成，事半功倍。

　　陆允绰惯是个脾气好的，这也是非人类界内但凡听说过他的人大都知道的事情。他即便真的是被鬼艳威胁恐吓或是强行绑架来的，在这时候也能坐得住地对答如流。
　　只见绰爷眉眼温和地笑着回答道：“反正我早已闲居在家，平日里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要紧事。既然是阴界联盟有心要我处理帮忙，自然是无妨。”
　　啧。入世多年的老贼，就算是拖家带口地隐居蛰伏人间这么久，客套话还是说得那么漂亮。也难怪当年半妖事件里，妖界那几个野心勃勃的老家伙对上他，强强联手也没能明里暗里地把他怎么样。
　　鬼艳幽幽地挑了挑眉，眼色张扬而放肆，目光里嘲讽与欣赏意味复杂交织，只凉凉地掠过了陆允绰一眼。陆允绰知道她还在记恨之前自己多次蒙混耍诈，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够无奈地笑笑，当作没看见了。

　　得到了官方口头礼貌的回应后，阴界联盟便也都不客气，由阴阳领头，开始对陆允绰进行了轮番的问题轰炸，气势凛然巍然，平静安宁里流窜着汹涌而磅礴的威压，无形中压迫震慑着陆允绰这位非阴冥之界内的外人。
　　阴阳是生死簿掌司，生死簿的问题她自然会更加关注，因而上来的第一句问话便是极难回答：“绰爷可知，当年是何人动用巫族秘术篡改的宁春风命数？”
　　涉及到人界对于上界来说就已经很麻烦了，再加上巫界，那真的是令人发指的头大了。一个蔺澄扯出半妖事件，一个半妖事件牵连世间多界，连一向承接上界与人界安分守己、低调做事的巫界都在其中掺了一脚，也难怪命司大人要下谕旨派她入凡处理了。
　　这已然不是小事，直接关乎的就是整个阴冥之界、生死轮回和命数安排的天地秩序，丝毫马虎不得。

　　而云胡是离世监监主，最关心的理所应当是失踪与未可得的离世监档案材料：“当年离世与幸存的涉案人，有多少？离世缘故为何被抹去？幸存的现在何处？”
　　郑晗管的是活人的事情，自然是笑眯眯地问宁春风未曾知道的继城区里默默私下里支持过半妖事件爆发的人：“人界这边，除了谌家、戚家和薛家，还有哪些军政官商等上位者圈子里的势力牵涉其中？”
　　楚润作为巽漈徒弟，从来见解独特，态度柔和但问题犀利：“您主笔《妖鬼志》这一事实为何不愿让我们知晓？‘孰为虞姬而？生杀予夺’是何典故，有何用意？”
　　寻白羽也不是吃素的，上来问的便是“万妖斩现在何处？如何可取之？”这么一句。

　　相较之下，鹿瑶算是态度最为温和随意的了，只是清清浅浅地笑着问了问狐碧的下落。依兰也好声好气地问他“如何能够取出虞之心”
　　鬼艳还在气头上，没好气地听着，没打算和陆允绰说话，一半原因也是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质问和指责他之前故意耍她。
　　石惊风平日里接触人界事务更多，所以问的更脚踏实地一点——“肖家对此知道多少？蔺澄具体又是如何知道的？”

　　越平明很是低调，但也是问了的，既是阴界联盟有意的安排，也是他真心所致。他耐心地等到了最后一个才问，板着寻常淡漠的脸，一张口却是叫人侧目的好见解：“远山派插手多少？庄陵大人知情多少？”
　　虽然寻白羽和楚润等人都有暗戳戳地cue庄陵这位凡世监总监大人的意思，但由于在场还有另外几位凡世监的高层在，所以不能把怀疑表现得太明显，还是要暗自思忖揣度一番才行。
　　但越平明不需要，大家都知道他在阴界联盟里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一时好奇就心直口快地说出来没啥奇怪的。众人侧目，越平明依然平静对待，寻白羽默默地投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越平明目光闪了闪，便错开了视线，只装作无事发生。
　　楚润见了，心里无奈地暗笑，也不知道该对寻白羽这个小心机夸还是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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