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众人纷纷离去，朝南的木窗敞开，露出夜雨池上天色微明。阴阳站在窗边，极目远眺逐渐在黎明苏醒过来的央京城。
　　楚润站在她身侧，偌大的楼阁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们两人。夜雨池上的雾气彻底地散了，远处央京城内的灯火也都错落地熄灭了，整个世界似是陷入了蒙蒙亮的一片平静里。
　　没来由似的，楚润突然开口，声音像是黎明拂晓的风，透着细密湿润的凉意：“查得出来吗？”

　　阴阳的目光仍然落在遥远而不知边际的远处，她顿了顿，淡淡道：“一半一半吧。”有些话，她也不确定怎样说才更恰当。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从阴阳嘴里听到，实属难得。纵使是楚润，也不禁诧异地侧眸看她。阴阳察觉到她的视线，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回眸对上楚润幽幽暗紫的瞳，解释道：“越平明的身世，恐怕是司命大人插手处理过的，故而生死簿不明，来去鉴也说不清楚。”
　　楚润曾有意提醒她务必试探越平明的身世背景，她也有此意。今日恰好得了来去鉴，楚润从来是个不信邪的，当即向阴阳提了试一试的建议——这也是今夜让寻白羽把越平明带来阳明楼开例会的重要原因之一。
　　阴阳很谨慎地暗中试过了，得到的结果不尽如人意，甚至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迷题……阴阳望向楚润的目光深邃而复杂。

　　越平明的来处和生死簿无异，生父启平，生母越清明，越家往昔在央京大市里亦是颇有地位的，只不过后备力量乏力，越平明作为家族精英的主干力量一脉的唯一传人，是真的狠下心要玩死越家以示报复，不但自己没留后代便去了，顺带着把家族内斗也算计了进去。
　　越平明到底是个好脑子的——他死后没多久，越家内部的明争暗斗就因为主干力量一脉的消亡完全地浮上水面，阳奉阴违、你争我夺里，很快就把越家给败没落了。
　　但神奇的是，理论上力量属性应该是鬼的越平明，身上竟然潜藏着精神容器的属性。这究竟代表着偶然还是另有安排，当真叫人揣摩之间不得不感到一丝隐隐的忧虑。
　　阴阳忽然间发现楚润似乎对越平明的事情意外地上心。

　　阴阳深黑无垠的双眸与楚润神秘幽雅的双瞳两两相望，她一瞬间心头有些苍茫——楚润是她最好的朋友，是人类姐妹意义上最高级别的“闺蜜”。她一直都知道精神容器的命中死期，倘若越平明确实与楚润的劫数有关，倘若楚润如同大多数精神容器界的前辈那般就此一去不复返了，她以后来人间偶尔走动的日子，是否会变得越发清寂，甚至还有几分难过？
　　虽然，她也不能够保证她能在命司大人特意下谕旨命她入凡理事，度过阴界联盟这一劫里全身而退。她只是在那一瞬间，有些怅然而已。
　　她久居黄泉碧落这么多年，如今在人间待了两个多月，越发鲜明地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作为一名非人类，人间对她的影响似乎大得不应该了。甚至在有那么一个瞬间，阴阳觉得她之所以久居黄泉碧落清寂地生活了那么多年，除了她身份职位的限制要求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她自己。
　　这么多年来，她似乎是在有意识地避开沾染人间的事务和话题，或许是因为她太容易被人间的气息影响。可具体的缘由是什么，阴阳自己也说不清楚。

　　司命大人。
　　楚润脑海里恍然又窜过了梦里羽尾同她嘱咐过的话。
　　阴阳默了默，还是没有追问她，只是如实地告诉了她答案：“阿润，越平明确实是鬼族不错，但他的身上，还有精神容器的气息。”
　　“你觉得，是为何？”
　　楚润登时一寂。

　　阴阳转身，来去鉴在房间正中央无声无息地空悬起来，隐隐约约地闪烁着灵白色的光芒。她捻了个诀，抬起双手，而后缓缓分开，以来去鉴为中心，渐渐向两边铺展开来一行行的天书，自然流畅得仿佛抬手铺展开一幅收着的卷宗，而来去鉴是卷宗向上的封面那一笺。
　　她是阴阳尊神，生死簿掌司，来去鉴是当年大巫神留下的与生死簿有联系的神器，她与来去鉴之间，天然地有着共鸣与感应，操作起来更是容易顺手。

　　楚润也跟着她转过身来，目光微闪地扫视阅读过那一行行的天书记录。心中是一片肃穆而诡异的平静，似是夜空漆漆，忽然间有一团烟火飞速地窜上天空，蓦地在黑压压的苍穹天幕上爆破绽放开来……
　　一簇又一簇的绚烂璀璨，转瞬即逝的美好与疯狂，凋零之后是无尽的悄然，似是从未悲壮，甚至未曾发生，连丝毫遗憾的痕迹都见不到。
　　她的眼前是来去鉴所鉴，她的耳畔是羽尾曾说过的话，两两结合，有些关联其实很容易联想得到。她僵了一僵，半信半疑地推测道：“是……是我师傅吗？”下意识的，她第一个反应便想到了巽漈。
　　上界也好，冥界也好，不论是不是有意安排，当真要落实，必然需要精神容器界界内的绝对力量。很多看上去不靠谱和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楚润的印象里，也就她师傅一个既有这个胆子又有这个能力搞事情了。

　　“现在他身上关于精神容器的力量还是蛰伏状态，所以尚还不能确定。如果有朝一日被触发了，或许我们能够得到确切的答案。”阴阳手往里一挥，遥相对应似的“抹”掉了来去鉴所展开来的天书记录。
　　来去鉴隐了隐，在空中悄然“融化”，又忽而凭空落回了阴阳手上。她一手接住，而后另一手护持执起，抬手轻轻地拂过来去鉴的表面，纹路分明，质朴、粗糙而又厚重的质地。
　　手指摩挲间，她有些许恍然，似是眼前浮现出巫山上空缭绕的青烟和云霞，静静伫立的苍松和古木，晨曦乍起，她站在山顶峭壁边俯瞰人间，成人成神，宛若只是恍惚一念之间。

　　只是……这是来去鉴的记忆，还是她的？阴阳眸色深了深。
　　她已经活得太久了，以至于忘记和模糊了很多事情，比如她的年纪，比如很早以前的一些事情。如若这是她的记忆，又是她具体的哪一段，她确实是想不起来了。
　　又或许，这只是她记忆凝聚的一种表现，它不是具体的任何一段记忆，而是本身就是一个混合成品。以往一直安安静静地潜伏在她身上，今天偶然被来去鉴所携带的大巫神的气息触发了而已。
　　她也只是晃了一晃神，相较之下，楚润的慌神还要更严重些。
　　“现在只能够确定是精神容器的气息而已，是不是巽漈大人还不确定。阿润，你别想太多。”阴阳的话一半是安慰，另一半是引导，“按照现在的情形看，巽漈大人确实最有可能，但别人也未必。”

　　别人。
　　——羽尾，是电光火石之间共同浮现在她们脑海中的第二个名字。
　　可如果是这样，羽尾煞费苦心地给了越平明精神容器的气息，又托梦要她时刻关注越平明，又是为何？越平明如何，与她师傅能否回来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吗？
　　楚润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面色肃然里极少见地带着一分郁色。她表现得如此明显、毫不显芥蒂，阴阳也只是默默地看在眼里，并没有多问。

　　她只是淡淡地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眉眼间是山川开阔、天地寂然，幽幽道：“且走且看吧。只是无论如何，阿润，我们都要稳住。”
　　这句话，不只是说给楚润听，也是她有意说给自己以示警戒。
　　阴阳，你是生死簿掌司，是黄泉碧落的阴阳尊神——你不是人。所以，不要被人世间的这些纷纷扰扰、红尘滚滚所困。
　　阳明楼外，是旭日东升的清晨。央京的五月，正式在人们眼前拉开了帷幕，朝气蓬勃，生机沛然。

　　“真正的好戏要开始了。”楚润沿着阴阳的视线望向窗外，目光似是同阴阳一般落在了同一个地方，“你说，斋兰看见依兰会惊讶吗？”
　　“不会的。”阴阳眸色由深变浅，渐渐恢复了寻常貌不惊人、低调朴素的人类模样，长长不少的发丝漆黑浓密，配上原本显得单板的齐刘海，倒是多了些青涩清水的秀气，当然，这也是拜阴阳大人常年不见天日所练就的绝对白皮所赐。
　　只是此刻，她眼中的云烟雾绕仍然彰显着她阴阳尊神的身份。她嘴角微微扬了扬，勾起一抹平和而浅淡的微笑：“斋兰她——应该一直在等她才对。”
　　寄身在戴细水身上充分说明前期斋兰并不想太张扬、太早暴露自己的行踪，因此这也会很大程度上地限制她的行动。她需要和上界对接，但是眼下并不方便。既然她是算准了此时上界会派阴冥之界插手解决当年的是非恩怨才特意回来了结的，自然不可能真的打算完全避开阴界联盟。
　　所以，她定然在耐心地等待着阴界联盟上门，告知她一些她这段世间并不方便自己探询确定的消息。

　　事实上也确实是。
　　不得不承认，依兰和斋兰这两个女人真的是有着同种根源的属性，以致于她们选择登门拜访戴细水的方式都不约而同地如出一辙。依兰上门的剧情，简直就是斋兰本狐当日出现剧情的翻拍。
　　——戴细水大清早爬起来出房门，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以一种熟悉的姿态坐在某个熟悉的位置，以一种她熟悉的表情含笑温柔而妩媚地看着她。

　　戴细水：……这个剧情也好像有点熟悉啊喂？！
　　如果不是她确定斋兰那只狐狸还在她体内的话，她估计要破坏自己高冷傲娇的形象直接开口吐槽狐斋兰那个故技重施的混蛋了。
　　但她倏然清醒的头脑很理智地告诉她：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狐斋兰。狐斋兰在她体内安安静静地睡着，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来而完全不告知她。
　　毕竟，斋兰女士还是很讲道理的。即便是两人体质吻合，也不会因此肆意进出，平日里进出她的身体和使用术法都很谨慎仔细，唯恐对她造成不必要的损害。

　　所以……眼前的这位，又是谁？
　　戴细水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已经连着骂了狐斋兰那家伙一连串，就等她被唤醒来给她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如戴细水所愿的，这次狐斋兰女士没有耍赖推脱，而是很仗义、很敬业地直接上线了。不过这也导致了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暗自吐槽狐斋兰到一半就被拿走了身体的主导权。
　　戴细水：……之前叫你你都死活不高兴出来，甚至有时还懒得理我，现在你怎么跑得这么快？！

　　狐斋兰：我不出来你应对得了吗？（笑）
　　戴细水：……OK，我乖乖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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