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井竺闭了闭眼睛，心头微紧地戳开了林妙影发来的语音。
　　语音是连续播放的。刚开始放第一句，井竺整个人就傻了。
　　林妙影人长得青春甜美，声音亦然，像是春日融融里令人难以拒绝和抵抗的阳光，不讲道理地慷慨洒落，噼里啪啦地如同花火绽放、鲜花盛开一般落在人的心上。
　　她说：“井竺学长，你缺女朋友吗？如果缺的话，考虑考虑我怎么样？”
　　“我是真的喜欢你这样的。如果你没有喜欢的人的话，不如我们试试看？”

　　很显然，前两条语音就是她在向他表白。即便是隔着屏幕，林妙影的声音也给人一种无法拒绝的温软与认真。
　　她后来再发过来的，是略带抱歉与真挚口吻的解释：“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的。我这个人向来比较直白，如果冒犯了你的话，我对此表示很抱歉。我要是有哪里做的过分了，你可以直接指出来。”
　　那一头的林妙影顿了一顿，又谨慎而又大胆地加了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追你。”

　　井竺：……
　　他对着屏幕犹豫斟酌了很久，才颤抖着指尖，慎之重之地打字回复道：“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点击发送，对面一时没有了声响。
　　也不知道对面那个认识他没多久，便大胆而直白地向他告白要追他的女孩是什么反应。井竺望着静悄悄、无甚变化的对话框，内心有些过意不去。

　　说实话，他从来都是一个朴实无华的人，既是故意，也是天生。
　　他自知没有那些很吸引女孩子的耀眼特质，比如说帅气的外表、温柔的性格或是细心的体贴，所以一路懵懵懂懂地走过来，不要说和女孩子谈恋爱了，连对于情爱方面的了解都少之甚少。
　　之前也有想要和他做朋友并保持联系的女生，但他基本上都持迟钝且木讷的态度，所以没多久就会断了联系，没有更深一步发展的可能。一方面是因为井竺虽然后知后觉，但并不傻，没有做她们靠谱的备胎的打算；另一方面是由于他自知连自己生活方式的设定都没有调整好，更不想进入有一个人与他息息相关的生活。

　　更何况，他的心里，很早之前就懵懵懂懂地住进去了一个人。尽管遥不可及，但光是守着她、暗自喜欢便心满意足的人。
　　现在，他便是在信守着朋友的承诺，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守护着她。
　　他虽是半妖，不如犬刈等纯种的妖族那般力量稳定而强大，但胜在他父亲的基因出众，终究是寿命与力量高于人类的血脉。
　　他能够活很久，而她的生命却已经如同璀璨耀眼的花火那般怒放后便疾速坠落。他知晓非人类界的规则与秩序，潜意识里便明白纵使她通过某些逆天而行的方式强留在了人间，也终有一天会耗尽生息永远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能够陪她走的路、停留在人间的时间不会太久。对他作为非人类能够拥有的寿命来说更是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他不介意为她多浪费一些感情、消耗一些时间，既是在帮她完成魂飞魄散也不惜为之的未尽心愿，也是在努力探索自己，企图找到与自己和解、走出当下谜题困境的方式。
　　至少，在井竺看来，蔺澄值得他为她这么做。

　　蔺澄是那种看上去从小被捧在掌心里万般宠爱、不谙世事，实际上比谁都聪慧灵敏、通透人情的人。她的身体很脆弱，但她的精神很强大。
　　她活得令人敬佩与感慨。
　　但她又与尹火不一样——尹火是那种看得出来的厉害与危险，她妖冶恣意得让人望尘莫及。而蔺澄是温暖明媚的，她教人亲近，也教人怜惜。

　　井竺说不上他对她的感情是为了什么、有多喜欢。但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当他面对蔺澄的时候，他会心生欢喜地觉得自己鲜活而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纷扰与困顿都在有她的时分消匿不见，只余下那些温暖明媚的甘甜美好。
　　那种轻松与满足教人沉沦上瘾，哪怕是瞬间刹那，也让人觉得弥足珍贵。甚至于为了留住一拘一捧，都足以让他奋不顾身。
　　光是看见她，他的心便不由得柔软下来，又矛盾地处在一种同她一般脆弱却顽强、失落却固执的状态里。
　　这种感情，超出了井竺原本感知范围内对情感的认知。它既不是亲情，也不是友情，更不是同情——喜欢，是唯一的出口。

　　根据短短相识的几天来看，林妙影和蔺澄又不一样。
　　林妙影便是实实在在的幸福家庭里走出来的小女孩，温暖明媚，不食人间烟火气息，所以能够畅快洒脱、真心诚意地做自己。
　　她是个天才，自小便被捧在掌心，很多伤害与身不由己都因为自身的优越以及幸运而被屏蔽，所以一路走来都是和风细雨，平步青云。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能够比任何人都容易地保持乐观开朗的心境，宽敞地去面对一切阴影和不如意。她能够在遇到喜欢的事物或是人的时候，便大胆地靠近、尝试去拥有，无论得到还是得不到，都视为一种生活中难得的幸运与经历。

　　她和蔺澄不同，但又同样地坚定和强大。
　　她们虽然都是人类，但她们天生便有光亮。她们的心头时常有阳光和希望，有时是上天和命运给她们的，有时是她们自己给自己的。
　　她们拥有着比他更为短暂与脆弱的生命，但无一不比他强大和坚定。他对于她们而言，注定只能是角落里仰慕与默默注视守候的影子。
　　他们之间的不合适不需要由任何人来通知解释，井竺便有此自知之明。

　　他不喜欢林妙影，更不想耽误她，但又不想伤她。
　　这种在世间存活行走多年不曾缠绕他的烦恼一朝出现，便打得井竺措手不及。他有些不安地僵在那里，紧紧地盯着手机屏幕，但一直到再次黑屏，也没有等到丝毫的反应。
　　林妙影没有回复，甚至对话框内都没有出现“对方正在输入…”这样的凭据。

　　或许，她是如同自己方才得知兄长与尹火在一起的消息时一般愣在了那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之后，她就会放弃。
　　井竺这么想着，反倒是紧张悬着的心脏稍微落下了些。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这才颇为安心地放下了手机。
　　他伸手用力搓了搓脸，觉得自己今天下午突然间承受了太多，可能需要写个代码、做个小程序来好好地冷静一下。

　　但屏幕那一头的小姑娘显然没打算那么轻易地放过他。
　　井竺起身去厨房倒了个水回来，便看到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随之亮了起来。下意识地，他便知道那是林妙影的回复。
　　井竺喝了口水，这才伸手把手机给捞了过来。

　　亮着的屏幕上，清晰而工整地呈现出她的消息。短短的一句话，不用解锁便能够看得完整，匆匆一眼便直击井竺的心脏。
　　MY Lin：那你打算追她吗？
　　从这回复来看，她刚才似乎不是因为在发呆愣怔，而是临时去干了些别的事情，所以才迟缓了些回复——并且，他“有喜欢的人了”这样的回复，似乎根本不能够成为阻碍她追求他以及他拒绝她进一步靠近的理由啊……

　　井竺僵了僵，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曾经田妙也曾问过他是否有喜欢的人。当时他给她的答复，至今他还犹然在耳、字字分明。
　　他记得他和田妙说：“我并没有打算和她有结果。所以相应的，田妙小姐也不要期待能与我有什么结果。”
　　那现在呢？
　　现在，他该怎么回复林妙影？

　　……他命数里这么和“妙”这个字过不去的吗？怎么前后遇到两个名字里带“妙”字的女孩子，都这么不好搞？
　　井竺不由得蹙起眉头，很少涉及情爱话题的朴实心情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懊糟。
　　不过想想他这抱怨也没什么缘由。本来他便是情商低的主儿，和女孩子谈情说爱方面的事情都浑然不知，倒是和人家女孩子的名字没什么关系——无论他现在面对的说喜欢他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只要是个喜欢他的女孩子，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这么想着，井竺便越发没了脾气，更不好意思拿人家心思单纯的小姑娘撒气了。解锁进入聊天界面纠结了很久，删删改改也没想出个合适妥当的回复来。

　　对面的林妙影一边悠哉悠哉地喝着外卖叫来的奶茶，一边含笑垂眸看着屏幕上不时更新的“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眼里闪烁着安分而又狡黠的光亮。
　　真的是一如既往的耿直和善良呢……井竺少年。
　　所以说，她才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他。
　　他是那么真实的朴实无华、木讷迟钝、不懂情爱，又是那么真实的认真心软、迷茫固执、默默痴守。他真实得让她羡慕，乃至于忍不住伸手去靠近、去触碰、去得到。

　　软糯的珍珠被咬开，在唇齿之间绽放出甜美喜人的口感味道。
　　林妙影惬意地弯了弯眉眼，在耐心而悠闲地等待着井竺谨慎保守的回复的期间，随意的一个挥手，打开了面前的电视。
　　艳姐说得没错。这来之不易、不知长短的非人类生命是如此的珍贵，她自然要好好地恣意享受一番，才算是不枉来过。

　　林妙影颇有兴致地看完了一集某部优质的古装电视剧，才看到对面纠结许久的井竺发出来了一条长长的消息，言语真挚，措辞客气而谨慎。
　　一言以蔽之，便是拒绝她的话——谢谢她的喜欢，他们并不合适，她可以遇到更好的人，他对她没有往更深层次关系发展的意图。
　　总之，就是对她方才那句“那你打算追她吗？”有意避开。

　　林妙影不但丝毫没有被拒绝的失落感，反而是对着满屏认认真真、斟酌再三、删删改改许久才终于发出来的消息，直接“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喜悦之情从眼底肆意，昭然地漫上眉梢。
　　其实井竺大可不必如此认真仔细，这样反倒会原本对他有些意思的姑娘越发地喜欢他的老实靠谱。
　　更何况她底子里住这个曾经向他告白过、得到了真切否定答案的田妙，她在问出问题之前便已然清楚了他的态度。
　　之所以会这么回复，纯粹是出于坏心眼的为难。她了解井竺的性子，故意这么回答来堵他，要的就是要他纠结难办。

　　他越是觉得头大不已、焦头烂额，她便越是觉得他可爱。
　　林妙影自己都承认，她是真的很坏。
　　——本来嘛，她就是姑姑手下培养出来的表里不一的坏女人，难道不是吗？更不要说后来的她又借着天赐机缘，在一群鬼前辈的引领下，越发地进益了。
　　于是，故意使坏的林姑娘毫不介意更坏一点地、认认真真地打字回复井竺道：井竺哥哥，你果然是一个很好的人。
　　但是凡事没有绝对，我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弃的。
　　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真的很合适。

　　MY Lin：只要你并不觉得我是你最为深恶痛绝讨厌的那种人，那么我就有信心，总有一天，你会喜欢我的。
　　一连四条消息，一字一句都固执得令井竺眩晕。
　　他闭了闭眼睛，犹豫思考再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无奈之下，井竺退出了和林妙影的聊天界面。
　　他下意识地点开和犬刈的聊天界面，习惯性地想向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兄长求助，但刚打下“兄长”二字，便又顿住了。有些失神地看了之前的聊天记录一眼，井竺深呼吸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口气删除了打下的字，再次退出了聊天界面。
　　算了，能说的他都说了……随她吧。
　　井竺被自己的无力给噎了一噎，直接退出了消息总界面，按键锁屏，然后把手机倒扣在了茶几上——眼不见为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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