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西拂区，星河湾。
　　一辆炫酷拉风的红色跑车动作漂亮地疾驰而来，高效地停入车位，从上面下来一眉眼张扬、神色凛冽的大美人，俨然是林妙影威风凛凛、声名赫赫的大姐，林艳。
　　在外面无比会玩的懒散鬼才设计师林艳小姐，一看就是又翘班不干，今儿倒是没去别的地方潇洒，直接早早回家躺着了。
　　当然，这些都是表象。事实上，这段时间表现得“不务正业”、“潇洒放纵”的鬼艳大人……真的是忙疯了。鬼族那边事情一堆不说，还要教小妙儿林妙影的术法，与此同时还不得不维持好一副林艳的派头。事情真的是这边推得了推不了那边，真实得令人头大了。
　　今天之所以回来，是不辞辛劳地听了不少小鬼的情报消息，回来核实和“兴师问罪”的。

　　鬼艳一进门，便十分精准地在门完全合上落锁后打了个响指，一排鬼火倏地窜了起来，将原本寂静阴暗的室内照得森然明亮，完完全全地与外界隔绝成两个世界。
　　按照往常的家庭生活习惯，陆允绰和林芝都属于赋闲在家的自由职业，平日里都是在家看看书、写写字、种种花，陆允绰还会做一些翻译工作，林芝则是作画。当然，还有一些人类所不知道的非人类方面的工作。
　　这个时候，陆允绰通常在一楼的书房翻译，而林芝则在阁楼里的画室内作画。整栋房子因此显得格外寂静——直到鬼艳回来，毫不客气地一个响指就把室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陆允绰从一楼的书房里出来，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温和儒雅的眼镜，见鬼艳就这么站在一排鬼火的幽幽蓝光中神态自若地沏着咖啡，也没有觉得惊诧，只是神色如常地走过去，一边在旁边帮衬着鬼艳给自己也加了一杯咖啡，一边像是寻常父亲平淡地问候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因为有一些事情，迫不及待地想要询问和求证。”鬼艳双手将咖啡呈至他面前，美艳的眉眼间肃穆而认真。陆允绰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她早早回来的真正缘由，所以也没有打断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倾听着。
　　林芝约莫也是知道什么，所以分明感觉到了鬼艳鬼火的结界，但仍然安心在阁楼上作着画，并没有丝毫下楼加入他们的对话的意思。

　　“绰爷，您虽然低调避世多年，但人间万事都深谙于心，称您为纵观人间妖鬼之事的权威活辞典也不为过。这些年来，您一直浸润在央京，想必央京往年来发生的事件，您也知情不少吧。”鬼艳一开篇的话说得很婉转，话里有话的意味很是鲜明。别的不说，光从这寓意复杂的“您”一称呼便可见一斑。
　　陆允绰不显山不露水惯了，面对鬼艳话里有话的称赞，回答得云淡风轻，淡淡道：“比起部下满天下的鬼艳大人，实不敢当。但有些事情，确实可能我比鬼艳大人多知晓一些。”
　　“比如——您可知，《妖鬼志》是何人主笔？”

　　鬼艳话一问出口，陆允绰明显有倏忽的愣怔。他有些不解地笑笑，好奇反问道：“一本杂谈而已，怎么突然间问起这个？”
　　“好好地突然冒出了这么一本书，上面还写了一些颇有预示意味的话。我这人好奇心和闲心向来重，自然免不了好奇。可是偏偏查了一堆资料，问了一众小鬼都说不清楚，可不就是有问题了吗？”鬼艳这段时间可没少被这本神秘出处的书籍给坑惨，导致她此时说话的语气都有几分暗戳戳的咬牙切齿的意思，“今儿忽然间想起还有绰爷您这本活辞典，所以就抱着说不定您老就知道的侥幸心理回来问问了。”

　　自从他们阴阳大人进了特别专案组的档案馆之后，那阅读钻研资料的精神与能力简直令人发指。鬼艳虽说常年在人间鬼界这类地方浪荡，之前很少下黄泉去探望他们尊敬而伟大的清修避世的阴阳大人，可如今光是凭借这点，就足以让她推测出阴阳尊神生死簿主簿的敬业态度和职业素养了。
　　阴阳看过了这本书，原本是交给平生监查的，只不过恰巧她这个小弟满天下的大姐头在，她鬼艳向来讲义气并且乐于助人，郑晗那厮又是个腹黑损友，所以……把她也给扯了进来。
　　“原本以为只是个相关的小事，现在仔细追究起来，这本书没那么简单，背后怕是另有隐情……不然也不至于和半妖事件的记载一样，有着谜之疏漏与问题了。”

　　鬼艳的直觉向来敏锐，看到《妖鬼志》这本书的时候，她便意识到了其中还有更深隐藏的寓意了。只是……她至今不明白上界做了这么多欲盖弥彰的“蠢事们”之间具体有怎样的联系。
　　而他们绰爷眼下这个反应，更加使得她确信其中另有蹊跷了。果然，上界安插的桩子，都不是善类啊……她现在这个“刚刚好”的林艳人设的安排，定然也是有意为之的。
　　不仅仅陆允绰会是这场局中的重要部分，目前踪迹不定的原来林艳的扮演者练宴亦然。还差一点点，如果能够再多一个突破口或是其他的线索，她应该就可以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妖鬼志》中关于虞姬的记载，是曾经真实发生的事例，还是藏有寓意的故事——还是说两者兼而有之？”
　　既然开了口，鬼艳自然不会客气，直截了当地继续追问。在来之前她便有过仔细的思量，笃定在这一场命运的试探里陆允绰会是上界留予他们解局的契机。
　　事实证明，鬼艳大人的江湖智慧是很靠谱的。陆允绰好脾气地笑了笑，也没有藏着，很平和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两者都有。”

　　“那主笔究竟是谁？背后寓意又是什么？”
　　在鬼火幽幽的蓝光映衬下，鬼艳漆黑一片、了无生气的瞳仁里似是闪烁摇曳着，渐渐燃烧起一对同样森寂而肃穆的焰火。
　　这次陆允绰没有爽快地回答，只是默默悠哉悠哉地低头喝了口咖啡，而后微笑着抬眸注视着她。
　　显然，这是有心避开问题了。还真的是上界一如既往有意为之而不加修饰、简单粗暴地流氓耍赖的风格啊呵呵。

　　“绰爷，我需要一条线索，或是一个有指向性意味的突破口。”就此罢休不是她鬼艳的作风。此路不通，那就换一条路走。鬼艳很坦诚直接地吐露了自己的意图，而后灵活爽快地切换了话锋。
　　“所谓因果轮回，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眼前这一盘棋俨然是个局中局的大局，上界既然有心安排我们来破解，其中定然有其联系与逻辑。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所接触到的线索和人事仍然是不完整的，它们并不能够完全地被串联起来解释分析。”
　　“二十年前的半妖事件，虽然白羽和云胡被安排了晚去，凡世监的资料记载也有所欠缺，但这些都是有意为之的。上界不会放任任何事情脱离掌控。”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站在我们对立面的非人类势力是复杂而强大的。但当年事件中卷入的非人类也终究都不是普通之辈，消息和线索不可能被抹杀得干干净净。只要还有人情脉络在，就绝对会有藕断丝连的部分。”

　　“犬阆、犬紫、狐碧，这三个都是妖界之中响当当的名字。他们同时在二十年前的半妖事件后销声匿迹，这在妖界之中绝对不是一件小事，而是能够为之召开紧急妖界联盟大会应对的要闻。”
　　“但根据现有的资料记载，半妖事件不清不楚不说，之后妖界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不仅没有大乱，采取了相对缓和友好的息事宁人的态度，而且还由犬阆的儿子犬刈子承父业，继续担任妖族的首领之一。”
　　“这就使得我不得不确信，除了那个我们目前还不确定的强大而复杂的非人类势力之外，妖界之中……还存在着另外的有足够分量的制衡因素。”
　　鬼艳望向陆允绰，唇角微扬，笑得森然而笃定。
　　“就当时的实际情况分析，在我印象里能够参与其中的妖界之内的有分量的制衡因素——甚至能让各族长老都让步三分、不得不给其情面的人，除去现在仍然杳无音讯的几位，央京之中怕是只有绰爷有这个威严与可能了吧。”
　　尤其是加入上界布局安排的思量，那个自始至终都隐形局中的关键人物是陆允绰的可能性便大大提高了。

　　“但事实上，《妖鬼志》中关于虞姬的记载，与目前特别专案组要处理的案子，并没有你想要的那种关联。虞姬之因果与蔺澄之因果全然无关，这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你是为姚夫强之死，或是蔺澄之因果而来的，知道虞姬之因果，对你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不过是多知晓了一桩陈年旧事而已。顺带碰巧，都涉及到了虞精一族的人罢了。”
　　活得仿佛十分人类的绰爷很接地气地双手捧着咖啡杯，一副退休知识分子的养老姿态。只是这平日里因其文质彬彬的气质显得无比靠谱可信的话语，在此时此景之下到了同样活成精怪的“老不死”鬼艳大人耳朵里，就变成了熟悉的上界“油条/太极”套路，半分可信价值都强烈存疑了。

　　啧，怕不是下一句追问的回答即是禅意十足又欠扁万分的“不可说”了。
　　所以，不按套路出牌、见招拆招高明如江湖我艳姐，鬼艳当即再次迅速切招，依然问得直白而犀利，还带着她映着鬼火蓝光的美艳而森然的微笑。
　　“所以，二十年前半妖事件发生的时候，绰爷您也在当局，不是吗？”
　　端着咖啡的陆允绰顿了顿，微笑着点了点头，以一种友好回答但不可言说的高深神情作为了对她这个问题最终的回答。
　　果然。

　　鬼艳觉得自己的头又大了几分。但与此同时，前方又似是有一盏烛台即将被点亮。差一点点，似乎就差一个眼前的线索，便可以将那一盏具有指引意味的烛台点亮了。
　　她陷入了沉默的思考。
　　虞精，虞之山，碧心灵石。
　　狐碧，犬阆，犬紫，犬刈，绰爷……妖界。
　　谌古，谌北，姚夫强，戴子追……人界。
　　蔺澄，生死簿，阴界联盟。

　　不过这一次，陆允绰没有再微笑着倾听与等待。他垂眸优雅地喝了口咖啡，状似不经意地淡淡提到：“鬼艳，你知道来去鉴吗？”
　　……来去鉴。
　　鬼艳怔了一怔。

　　她当然知道。
　　不但之前就知道，而且如今来去鉴重现人世，阴阳大人还特地嘱咐大家都留心追查与注意，所以这些日子来提起它的次数倒也不少。只是绰爷有心提醒她来去鉴，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鬼艳敛去唇边笑意，亦淡淡地答道：“我虽然因为不定期的引火涅槃在有些方面记性很不好，但基本的职业操守和人情世故还是时刻谨记在心的。来去鉴是大巫神留下的神器，我又怎会不知晓。”
　　“只是来去鉴是大巫神留给巫界人间的，我是鬼界的鬼火之神，和来去鉴算是没有任何联系，所以不曾有心接触和留意。不知绰爷今日言语间提及，究竟是何解？”

　　……莫不是，这来去鉴能帮他们找到狐碧他们几个失踪多年的老妖怪？
　　还是说，来去鉴这些年见证了什么具有线索意义的经历可供他们探寻和追溯？
　　然而答案都不是。
　　鬼艳眉头轻蹙，忽然听对面浅笑着品着咖啡的陆允绰如梦似幻地一声轻叹，分明是带笑的温柔神情，出口的话语却是厚重而肃然的，全然不带感性情绪的影响，如同遥远无垠的茫茫时间长河的某一处幽幽流淌而来的呓语：“鬼艳，你可记得大巫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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