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场面登时一寂。
　　众人皆不是傻子，且都是相熟多年的好友，自然都听得懂寻白羽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们之所以能够这般笃定从容地查案，无非是因为站在上对下的立场上。无论是人类的事情，还是妖类的事情，哪怕到之前怀疑至孟演，心态上都是平和稳定的。
　　因为他们是神灵，他们不仅力量上占据优势，寿命上亦然。他们既耗得起，也等得过。无论面对的是哪一个群体，阴界联盟之力，绝对占据优势地位。
　　上界纵使有意考验历练他们，也不会实施掣肘、威胁与迫害等等之类对于他们具有实质不利的手段。
　　但倘若，这对方势力背后有如斯高深卓绝修为之神灵推波助澜、为之助力，上界尚且还听之任之，并不插手，事情始末皆由阴界联盟负责的话——说实话，他们可能真的会顶不住。
　　这绝对是阴界联盟自成立以来共同面对的最大的考验与劫难。

　　原来，如此。众人不由得暗暗在心里凉凉地长叹了口气。
　　之前还觉得上界吩咐的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教人摸不着头脑头大无比的。如今稍微摸出了些命局深层次一点的路数，便已然是心神微震了。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还有什么艰难险恶……
　　纵使他们是神灵，这世上亦有着——他们耗不起，也等不过的轮回因果。

　　“我有一个猜测。”鬼艳沙哑而魅惑的声音，氤氲着一层浅笑，慢慢地在这个静寂的空间里蔓延开来，显得缥缈而又神秘。
　　众人如今开会大多是以人类身份的形态，故而此刻的鬼艳还是一副林艳的皮囊。然而，她伸出食指轻轻一指，指尖便窜出了一串幽蓝色的鬼火，有了生命一般地飞了出去，分别停驻在各面的石壁之上，幽幽地照亮了这个死气沉沉的洞穴。
　　整个碧风祠之内充斥着各种交错流窜的气息，皆是阴森肃穆的属性，故而此刻身处其中的阴界联盟的人们都能够清晰而敏锐地感受到这浓郁异常的氛围。
　　尤其是鬼艳鬼火一出手的时候，原本洞内看不见的死气直接变成了鬼火现成充沛的养料，滋养得那鬼火簇簇明亮纯粹、摇曳生姿。

　　“对于虞精们而言，欺骗即是他们生存的本能。谎言是他们世代相传的保护自己的坚实壁垒。脆弱的真心被锁在里面，是绝对不能放出去的。”
　　林艳美艳的眉眼被鬼火映照得森然而美丽，竟在妖冶张扬里，衬出了肃穆与庄严的意味来——一如她口中所述的命运那般，美丽而森然。
　　“因为交出真心，对于他们而言，即是卸去保护自己的壁垒与盔甲，将自己赤/裸/裸地、毫无反击之力地坦诚于他人面前。”
　　“虞精一族是被人践踏着真心重新站起来的。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怎样一种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他们的壁垒很厚，心很难被唤醒和热起来。”
　　“如果——有人踩着虞精好不容易热起来的真心一寸一寸地碾了过去，那么虞精便再度被践踏地低到了尘土里。倘若这个对象是整个虞精一族的话，虞精灭族一事是否也就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狐碧所托付给虞精一族的碧心灵石灵力确实丰厚不错。但是我认为，世代维护着虞精保持强盛不被侵犯的主要力量形态，并非是来自于狐碧的灵力，而是虞精一族自己的念力。”
　　鬼艳的目光望得很远，像是追溯回了遥远缥缈的最初。

　　那个时候，被逼上绝路的虞精迎来了值得被记入历史的一次天降甘霖，郑重其事而又感恩戴德地叩拜再三，从微笑慈悲的狐神那里，双手接过了那灵力丰厚的碧心灵石。
　　与眼前的鬼火一般，色泽明亮而幽蓝的狐火裹挟在碧心灵石的周围，散发着神圣而又柔和的莹莹蓝光，但却似是不存在一般，并没有灼伤接过灵石的虞精族长的手。
　　虞精在虞之山站定脚跟，庄严地布置好了碧风祠，将天地神灵与碧心灵石都毕恭毕敬地请进了碧风祠中，奉上世代敬仰侍奉的神坛。

　　正式稳坐于祭坛之上的碧心灵石光泽渐渐回归平和，那包裹着它的莹莹蓝光又转化成了一团团、一簇簇小而明亮的狐火，一如今日祠中的鬼火一般将整个碧风祠都照亮。
　　有几簇狐火自觉地在壁上留了下来，落成了几盏森然照亮整个碧风祠的灯。剩下的，分裂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火苗，飞窜出洞穴，飞向虞之山虞精居住之所的四面八方，将它们的地界团团围住，落地燃起熊熊绵延的火海，愈烧愈旺。
　　火苗升天，火焰流地，无声而又壮观地慢慢绵延烧成了无形无色的结界。
　　至此，虞之山中虞精世代安居乐业的伊甸之境正式落成。

　　幽深宽敞的碧风祠之中，幽幽狐火庄严而明亮，映照出虞精一族世代的繁荣与昌盛，敬畏与幸福的氛围在这森然静寂的碧风祠中隐约而又安稳地流淌着，汇合成有力而有序的生息。
　　而如今，莹莹蓝光依旧，只是不见当年狐神恩赐的狐火与灵石，更不见当年繁荣昌盛、安居乐业的虞精一族。井然生息不再，幽幽鬼火之中无声而充沛地燃烧翻涌着森然的死气。
　　痛苦与绝望被沉积在厚厚的泥土碎屑下面，经年之后溃烂腐朽，化成幽幽袅袅的气，隐隐地从泥土碎屑下面漫溢上来，教人不由得心头一阴。

　　这些无声曾经或是现在散落蒸发着的生息，对于阴阳和鬼艳他们这些天地自然应运衍生的神灵来说，是自然而然便能够感同身受的事情。
　　自鬼艳开口阐述时起，阴阳便默默地阖上了双眸，静静地感知着整座虞之山的生息，试图拼凑捕捉到更多对他们来说有用的碎片线索。

　　而鬼艳，继续以一种平静而悲叹的语气，叙述着她方向上精准到恐怖的猜测。
　　至少，她口中所推测的一切，在此行前来负责尘司调取一定档案与阴界联盟分享的月忘忧听来，无不彰显着鬼艳大人的可怕之处。
　　鬼艳素来浪荡于体制之外，以逍遥自在为鬼生最高宗旨。她自天地自然应运衍生入世以来，已然不知活了多少年岁，阅历之丰富，目光之狠辣，处事之精绝，无不令人景仰与颤栗。
　　鬼艳这种传说，生来便是江湖。她在，江湖便不愁无主。
　　她和巽漈一众人等被奉为传奇多年，自是有纵横江湖的本事与气魄。月忘忧从前只是听说，如今亲眼亲耳亲身实地地闻得，亦是深有同感。

　　“虞精族人一致对外封锁真心、欺骗迷惑的念力——在碧心灵石灵力的影响下，被合理地收集与运用，从而形成了一个以碧心石为力量中心的属于虞精族的充沛而强大的力量体系。”
　　“所以当虞精族人整体的意念呈崩塌溃败的趋势的时候，他们的力量便会随之减弱。直到真心被践踏，念力的合成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虞精赖以生存的维护力量体系也就此功亏一篑。”

　　“这也正能够充分地解释了，为什么碧心石后来便没了音讯、失了踪迹——因为它所致力于收集、调整、运用的对象，虞精一族强大的念力，已经消失了。所以，它停止了工作，外界便也失去了感应到它的途径。”
　　“这个时候，要么它凭借着自己的灵性隐退，回归到它真正的主人狐碧那里去了……要么，它在虞精之祸的酝酿、发展与落幕整体的事件过程中，被人有意地藏了起来。”
　　鬼艳煞有其事地平静叙述完了自己猜测估计的版本，便自信而诚然地侧过头去，原本遥远而缥缈的目光渐渐回拢落到了一身青衫的月忘忧身上，嘴角扬起了一抹淡定自若、志在必得的浅笑，幽幽地问道：“忘忧姑娘，我说的对吗？”

　　“确是如此。”月忘忧看向鬼艳的目光依旧清冷克制，但更增添了几分油然的敬意，“月某今夜要呈给诸位的档案资料中，便有此些。”
　　“早有听闻鬼艳大人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好神通。忘忧佩服。”
　　月忘忧恭敬地向鬼艳点头做了个揖，是非人类界中典型的下对上简略版的敬意表达礼仪。而后，她缓缓地翻开手中的书籍，摊平在某一个特定的页面之上，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地在页面上点压了下，然后缓缓抬手，扬指向空中指了指。
　　有莹莹的绿光从泛旧的书页之上漂浮升起，在半空中渐渐回旋着汇聚成形。盈盈绿光温柔氤氲的光晕范围里，出现了一块玛瑙红晶体、青碧色翡翠实心的石头模样，周围流淌围绕着井然有序的力量气息——俨然是碧心石工作显灵时的模拟场景。

　　“虞精一祸，始于攻心。当年狐神恩赐碧心灵石之时，便有所示警。”
　　“碧心灵石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汇聚灵力的碧心……”空中碧心灵石内里的碧心部分亮了亮，是那种生息旺盛、平和安定的灵白色光芒。
　　“另一部分则是汇聚念力的晶石。”内里碧心部分的光芒平息，外在的晶石部分亦亮了亮。

　　“狐神的灵力主要负责宏观上的把控，即如同鬼艳大人所说的——收集、调整和运用虞精族人的念力。而虞精族人自己整体的念力，才是真正生生不息地坚守捍卫着他们世代家园与尊严的基础力量。”
　　“一旦虞精一族的念力散了，碧心灵石便失去了运行的条件。这也正是碧心灵石失效并且失去音讯，虞精一族彻底失去庇护面临大难的根本原因。”
　　“从这个层面来看，确实可以如寻少主所说，是‘碧心石放弃了虞精一族’。”
　　“当然，导致虞精一族走向灭族之灾的，并不只有这一项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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